“我心飞翔”作品系列·我叫乐豆

**章　笑脸冠军 我记忆的源头雾蒙蒙的，绿油油的田野笼罩在灰白色的雾霭中。我从土楼往外跑，香草河雾气腾腾。 我的爸爸、妈妈、奶奶统统不见了。没人管我。我从头到脚光着。我从一个雾团跑进下一个雾团。 嘎嘎嘎，我在河坝上打个滚就成了沙子王。我的头顶、脸、耳朵、脖子、肚皮和腿上都是沙子，跑起来尘土飞扬。 我妈妈跑了。所有人都在哭鼻子。我奶奶的嘴巴哭得像簸箕，我爸爸哭成了个哑巴。他不停地撕照片，河面荡漾着一些碎片，后来他就背着一只很大很瘪的包走了。 大人们像被施了魔咒，见到我就愁眉苦脸。我想，他们一定是在进行哭脸大赛，而我是裁判。嘎嘎嘎，没人知道我是裁判。高瓜、团子和耗子也不知道。 白天我们四处游荡，天很容易就黑了。天黑后，时间变得很慢很慢。油灯把我和我奶奶的身影投射在土楼的墙壁上，影子摇摇晃晃的。我害怕那些变化不定的影子。 夜晚犹如长方形的黑匣子，月亮就像一把银锁，星星们絮絮叨叨，可惜离我十万八千里远。有月亮的地方总是有星星。 我奶奶哭哭啼啼，起劲儿地参加哭脸大赛，可转身抱上我，又眉开眼笑地唱： 乐豆大头，下雨不愁， 乐豆笑豆，两粒酒窝。 一痣在嘴，有汤有水， 乐豆福豆，老天保佑。 …… 我奶奶不满意我的手，说我十个指尖没有一枚发财斗，全是簸箕，她看一次就伤心一次。 姑妈家的宝光哥哥是大学生，他不同意我奶奶的话：“瞧瞧，这里有圆有尖，可不是一枚超大发财斗？乐豆这辈子啊，好运多得用不完，还会造福世界呢！” 我奶奶跟我一起哈哈大笑，她边笑边抹眼泪说：“我怕他长大讨饭！” “哪里？！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宝光哥哥摇头晃脑地背起古文来。 香草河的人都怪妈妈丢下我。奇怪，为什么没人怪我爸爸？ 妈妈好像我心爱的猫眼弹珠，它掉进老井，连个响儿都没有，就再也不见了。 “该发财啊，来来来乐豆，奶奶给你糖吃！” 该发财开杂货店，她卖油盐酱醋、烧饼、糖果等很多很多好东西，我没事就去她的店。 该发财的口头禅是“该发财”，她因为口头禅而名扬乡里，她不说“该发财”就开不了口。 “该发财啊乐豆，你爸爸妈妈都跑光了，你也不晓得哭一哭！” 老铁匠就不这么说。他黑黑的，高高大大，胳膊坚硬得像铁棒。他带着同样黑黑的、高高大大的三个儿子打铁。铁匠铺从早到晚丁零当啷、火光冲天、热气腾腾。 娃娃们都怕老铁匠，但我不怕。老铁匠是我的好朋友，他请我吃过烤玉米，送过我一块吸铁石，还摸摸我的头，说：“拿去玩，可别告诉他们。” 瞧那神气，我们两个真是要多好有多好。 宝贝吸铁石真好玩，它里面住着铁精灵。铁精灵只爱铁，看见铁家伙就兴冲冲地扑上去。它让我领会到了“神奇”这个词的含义。我宝贝得要命，因为我相信它能把妈妈吸回来——因为大伙儿都骂她铁石心肠嘛。 我爸爸来过电话，奶奶说他去城里给我买高级奶糖了。奶奶绝口不提我妈妈，不过我知道，我妈妈肯定也去给我买糖了。 我时刻抓着我的宝贝吸铁石，吃饭和睡觉时都不松开。可惜它滑溜溜、光秃秃的，没有孔眼穿绳，否则我一定把它跟钥匙一起挂脖子上。我叫它魔石，有时候我会亲亲它。我们一起躲在桥洞下、米缸里和门后面。 高瓜老问我吸铁石哪儿来的，他甚至已经猜出是老铁匠给的，但我把嘴巴闭得紧紧的，男子汉必须一诺千金。我骗他说是在香草河捡的。 我奶奶一直教我不要撒谎，她说撒谎会遭报应的。没想到报应来得这么快——我的宝贝吸铁石据说掉进香草河了！ 说的人是高瓜。我不信，无数遍地翻衣兜、翻床铺……我明明很少丢东西。 高瓜比我大五岁，大名高雪冰。据说他妈妈生他的时候难产，冰雪封路，出不了门，是香草河派出所的张警官组织了几个人，一块冰一块冰地敲了四个小时，才敲出一条路，让他在医院平安出生的。高瓜全家都感谢张警官，非要张警官给孩子取名。但高雪冰这个名字太严肃了，我们喜欢喊他高瓜。 高瓜一次次挥舞双手，在空中比画：“你的吸铁石掉河里了，骗你是小狗！就是那回玩‘草船借箭’，你从这条船翻滚到那条船，咕咚一声，我看见一个亮闪闪的东西掉下了河……” “呜呜，我宁可自己掉河里！” 高瓜赶紧捂住我的嘴。小时候烫伤的经历让他胆小如鼠。他三岁的时候，他奶奶刚刚煮好一锅粥，他就去扒锅台。好奇心导致他脖子以下直至小肚子大面积烫伤。从此他寡言少语，怕这怕那，动辄哭鼻子，一哭起来就没完没了。 高瓜把衣领扣得严丝合缝，甚至是热死人的夏天。他的眼睛时不时地会惊恐地瞪大，双手会紧握成拳，好像随时会有一锅滚烫的粥从天而降。 我想我的吸铁石，为此我总在河坝上寻觅，嘴里念念叨叨：“香草河娘娘行行好，快把我的吸铁石送上岸。” “乐豆，河边危险，没事别老在那儿转！” 张警官好管闲事。他是小光和高瓜的干爸，又不是我的。他只不过帮我办过户口。 户口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之前大伙儿都笑我是黑户。我妈妈也是黑户，她是从很远很远的山区跑来的。现在她又跑了。 张警官磨破嘴皮子，四处求爷爷告奶奶，跑了大半年，才把我的户口办下来。我奶奶拿着户口簿，激动得泪汪汪的，她抓着张警官的手，非要留他吃饭。 “乐豆奶奶不客气，这是我的工作！” 张警官的工作忙不完：发放《安全手册》和警民联系卡、普法宣传、抓小偷、办案子……他夏天管我们下河游泳，冬天管人溜冰。 他仿佛不知道我们烦他，见谁都亲热得很，好几次还想抱我呢。嘎嘎嘎，我是飞毛腿加捉迷藏高手，他才抱不到我呢。 更别说，我还有“拥抱恐惧症”。 自从香草河闹过一次贼，张警官就做了个真人警服宣传海报立在村口。 等到香草河放电影，他也来凑热闹——插播防抢防盗防诈骗和交通安全宣传片。他还请人把《安全手册》的内容画成漫画，专门给我们小孩子看。至于他的警民联系卡，发了一张又一张，香草河家家都贴在灶头，好像他是灶王爷。 张警官火眼金睛。他叫得出我们所有人的名字，虽然平时笑嘻嘻的，可一遇到事儿他就沉下脸，立刻给人不怒自威的感觉。 乔支书说张警官是我们香草河的保护神。高瓜的爷爷奶奶回回都抓着张警官的手喊：“张警官是我们家的大恩人！高瓜快来喊张爸。” 该发财喊他“该发财啊我们家的张警官”。 老光头喊他“小光他干爸”。 老铁匠喊他“张所”。 我奶奶让我喊他“警官张伯伯”。 嘎嘎嘎，我只管嬉笑着躲开。 张警官的国字脸黑里透红，两道剑眉又浓又粗，像两把刷子。他的眼睛特别大、特别亮，像两盏探照灯，一切黑暗都逃不过他的法眼。他的警服照看起来疾恶如仇、铁面无私，一张脸严肃得像打人的铁板子。 不过那是他对待坏人时的样子。看见好人，特别是老人和小孩，他会乐呵呵地笑个没完。张警官笑起来跟我一样，嘴角会露出两个酒窝。 很巧的是，张警官下巴长着一颗跟我一模一样的等饭痣。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我奶奶跟张警官交上了朋友。他夏天捎西瓜，冬天捎咸肉，踩上椅子帮我们修电灯，在菜棚帮我奶奶挑水，给我买苹果、蛋糕、图画书。那回他把我抱上他的铁毛驴，告诉我那叫警用摩托，还让我嘀嘀嘀按喇叭。 “张警官，你对这些小家伙狠一点，保管他们老实。你就是太温柔了，这是我说的！”红毛主任拍着胸脯说。 张警官对小光*温柔，他带小光吃饭、洗澡、理发，辅导小光功课，还带他去遥远的北疆见他爸爸大光。为此，他们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 小光回来后文明多了，他教我们唱：“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交到警察张爸手里面……” 我对张警官只有一个想法，我希望他帮我找回吸铁石。 “不可能，我张爸是管陆地的，除非他是水上警察。”高瓜激动得上蹿下跳，好像我要跟他抢干爸。 为什么吸铁石不是在老银杏树下丢的呢？老银杏就像是我的外公，它从早到晚站在河坝上，我随时都可以扑进它怀里。它起码五百岁了。在我的梦里，它须发皆白，对我疼爱至极。 “你怎么不把脑袋玩丢呢？！”老铁匠像骂孙子一样骂我，我灰溜溜地跑开了，为自己伤害了我们之间的友谊而懊恼、沮丧。 我三岁那年，朝思暮想的就是我的宝贝吸铁石，为此我常常抱着老银杏外公黯然神伤。香草河人都以为我想爸爸妈妈想得不行。 没人懂我跟吸铁石的感情。我们都是死脑筋。它扑向铁家伙的那份傻气至今还留在我的心里，我拿它吸砖头、木块、瓷碗，通通不灵。 我在梦里跟它吵：“我说你是香草河捡的，你就掉香草河？！你为什么不回家……” “回家，回家，你爸爸早晚会回家，我的小乖乖……”醒来后，我奶奶搂着我呜呜地哭，我才知道自己说梦话了。 一个孩子跑了爸爸妈妈，会变成大家的宝贝。乔支书、红毛主任跟张警官一样，见我就想抱。管妇女儿童工作的陈主任经常给我送好吃的，还给我织毛衣，逢年过节就到我家慰问。 端午节，我一不留神，被来送粽子的张警官当众抱住了。 “乐豆，你爸爸妈妈可想你了，他们也很担心你，特地让我问问你想不想他们。” 嘎嘎嘎，谁提我爸爸妈妈，我的“害羞综合征”就会大爆发。 “到底想不想？” 嘎嘎嘎，我拼命摇头挣扎。 “快说，不说今天就没粽子吃！”大伙儿帮腔。 嘎嘎嘎，我大笑着。 “我知道了，乐豆不想爸爸妈妈。” “嘎嘎嘎，不知道！”我大声嚷嚷，高高跷起一条腿，就想逃出他的怀抱。我不习惯被人抱，他的手使我浑身痒痒。 “看来你爸爸妈妈担心对了，你不想他们，是不是？”他用手戳戳我。 “嘎嘎嘎，不知道！” “坏了坏了，你什么都不知道，我怎么跟你爸爸妈妈说呢？” 众人大笑，都说我坏。嘎嘎嘎，明明是张警官坏。 香草河家家的厨房都对我开放。有时候，我跟着小伙伴回家吃饭，和他们一起喊“爸爸妈妈”，大人们开心极了。 “乐豆，叫我一声妈妈，我给你肉吃。” “乐豆，叫我一声爸爸，我带你坐船！” 我一度相信他们待我比亲骨肉还要亲。亲骨肉犯错少不了屁股上挨两下，可我惹再大的祸，他们也不会动我一根手指头。 嘎嘎嘎，我是香草河的笑脸冠军，我是香草河的超级宝贝，我是无冕之王，我做梦都会笑醒。 猜猜香草河的哭脸冠军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