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东风

楔子 元宁九年腊月十七，雍州紫云渡，黄昏将近，天边乌云层层叠叠堆砌着，寒风卷起霜雪，店小二坐在门口，瞅了眼天色，盘算着将桌椅收起早些关门。掌柜在茶馆里拨算盘，珠子相撞，噼里啪啦地响。 听到掌柜扯着嗓子喊自己，店小二耸了耸肩，心想，大概又发现了一笔错账。 雍州境内驻扎有两万兵力卫戍帝京，向来是兵家要塞。若要从北地南下入京，必须经过紫云渡才能进入雍州地界，现下天子病重，东宫年幼，这些时日从紫云渡过路的行人似乎多了起来。 店小二转身正要进里屋，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为首之人身披鸦色大氅，剑眉星目，右颊有道一寸来长的旧疤，俨然是行伍之人。 那一行人勒停马，每人腰边都配着马刀，神色肃穆。 店小二吃了一惊，忙道：“今夜有雪，小店已经打烊了。” 为首之人翻身下马，拱手行了一礼：“我与几位兄弟从北地远道而来，赶了一天路，不知店家能否提供些饭食？” 店小二张口，上下牙关冻得直哆嗦，掌柜放下账本走了出来，笑着相迎：“还有炙羊肉和温酒，客官们不嫌弃的话，便进来歇歇脚。” 入夜后，风雪更密，店小二将马匹拴好，喂了粮草，小步跑进茶馆，抖落一身积雪。 一行人已经在茶馆里头坐下，将两张木桌拼在一起，一边烤火取暖，一边等着上饭，时不时插科打诨两句。 店小二去后厨晚了些，又挨了掌柜一顿训。他毕竟年纪小，多少不服气，嘟囔着道：“说了关店，是他们非要进来的，七八匹马要打点，我一个人怎么忙得开？” 掌柜五十来岁，年轻时在北地参过军，眼力、见识都在他之上，于是斥道：“没瞧见那些人的佩刀吗？看形制应该是北地军中的样式，这时节赶着入京的贵客，哪里是你我得罪得起的？” 训完，不放心这个愣头青独自应付一屋子人，掌柜便将店小二留在后厨烧火，自己捧着两大盘炙羊肉出去。 那些人饮了些酒，面色微醺，掌柜送完羊肉便想借口离开，为首之人唤住他：“我有些事，想向掌柜讨教。” 他抛来一枚碎银，掌柜接住，像是手里揣了块烧得通红的炭，赔笑道：“客官想知道些什么？小店偏僻，消息也不大灵通。” 那人问他：“陛下的病情，掌柜可听说了？” “官家陆续病了两年，这是端国上下都知道的事。不过官家半年前就开始让东宫监国，传言说连辅政大臣的人选都定好了，怕是要托孤。”说到这里，掌柜叹了口气，“官家仁厚，可惜只有东宫这一位皇子，必定是宠爱的，据说性情养得过于娇弱了。” 过了小会儿，那人又问：“皇后呢？就没有关于她的传闻？” “小薛后？”掌柜愣了愣，“小薛后性子娴静，几年前入宫受封后一直在御前伺候，与东宫相处融洽，倒是极少听说这位娘娘的事情。” 他晃了晃杯底的酒，说道：“掌柜这酒酿得不错，等有空了，我定来讨教方子。” 掌柜亦笑：“客官若喜欢，尽管多饮些。” “还有一件事，想要讨教掌柜。”他抬起眸，一双琥珀色眼瞳在烛火的映照下，愈发像是质地上好的琉璃，“凌王与官家一母同胞，东宫年幼，京中可传过凌王属意皇位？” 琥珀色眼瞳是北蚩人才有的特征，见他竟生了这般模样，掌柜不由得惊骇，连舌头也不利索起来：“妄……妄议天家之事可是要杀头的，客官莫要多问了。” 他笑了笑，只道：“有劳掌柜。” 掌柜进了后厨，背上冷汗涔涔，贴着衣裳，他一巴掌扇起倚在灶台边烤火的店小二，低声道：“快些把饭食热好送过去。” 店小二不明所以，捂着脑袋闷声哼了几句，端起托盘出去，那行人已经离去，留了锭银子在桌上。 他收起银子，喜不自禁，连桌子也不收拾了，便去后厨禀告掌柜。 掌柜坐在灶膛前烤火，斜倚着墙壁，双目微合，似是在打盹。他连唤数声，见掌柜仍无反应，壮着胆子轻轻拍了下。 纸糊的窗户上不知怎的破了一个洞，北风倒灌进来，掌柜的身子软软倒了下去，心口插着一支弩箭，还在流血。 店小二探过鼻息，连滚带爬逃向后院，连银子掉了，也来不及捡。 后院的马匹早就没了踪影，一地泥泞雪水，那一行马蹄依稀是往南去，再过数百里，就是雍州兵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