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通鼓

清朝*后一任莱阳县令孟广澄，在莱阳任职只有半年多时间。在这期间，每住十天或半个月，他就要抽出一天时间，跑到离城八十多里远的纪家村听纪大鼓的鼓书。 孟广澄做官半生，任职遍及大半个中国，戏曲听得不少，唯独对纪大鼓的鼓书大加赞赏，他还作为见证人，参加了纪大鼓的收徒仪式。即便如此，大清垮台后，孟广澄回老家之前，特意来到纪家村拜访老族长，想听一听纪大鼓的绝活《四通鼓》和《哀侯别国》，都没成功。族长告诉孟广澄，十年前，大清还活蹦乱跳的时候，礼部侍郎王垿回到故乡，想听纪大鼓的《四通鼓》，都被族长拒绝了。因为《四通鼓》和《哀侯别国》，传说为当年纪家先祖纪哀侯所作，纪哀侯立下规矩，这两部书只有纪家人能听，其他人，哪怕是当今皇上，都没有权力听。孟广澄无奈，只得带着无限遗憾辞别莱阳。 纪大鼓是纪家大鼓传人，纪家大鼓的始祖是春秋时期纪国*后一位国君纪哀侯。春秋后期纪国被齐国所灭，纪哀侯带着心腹以及家人东逃到莱阳地域，齐国国君派人追杀，纪哀侯被刺瞎双目。为了保命，纪哀侯让家人隐逸山中，自己混迹于一帮瞎子之中，并自创了纪家大鼓的绝唱《四通鼓》和《哀侯别国》，这两部书凄绝悲壮，为鼓书之经典。纪哀侯临死之际定下规矩，这两部书只能在纪家祠堂中唱，如若纪家大鼓传人在外面唱这两部书，纪家族长则必须将之割舌后逐出纪家。 纪家大鼓传人在纪家身份尊贵。据纪大鼓的师父说，以前的纪家瞎子一年到头都是在三个纪家村轮流唱鼓书的，一年到头不出这三个村子，且收入丰厚，吃喝免费。 现在两千多年过去，喜欢听鼓书的人越来越少。师父那一辈还好些，除了年底两个月在纪家祠堂唱大鼓，剩下的时间在纪姓三个村里转转，一年的吃喝不成问题，师父还娶了媳妇，儿女双全。到了纪大鼓这一辈，纪姓三个村也就在年底一个月轮流请一请纪大鼓，然后纪姓祠堂请纪大鼓一个月，且费用减半，纪大鼓为了生存下去，只得在闲下的日子里，四处拉乡唱戏赚点钱过日子了。 这就使得纪大鼓的处境有些尴尬了。别的瞎子不只会说鼓书，还会摸骨算命讨饭，甚至还有一派是专门给人推磨的，几样手艺在手，不管走到哪儿总能填饱肚子，纪家瞎子这一派只会唱大鼓书，赚钱的门路窄，钱就来得少。因此，只要有人请，现在的纪大鼓是连价格都不问，马上拍打着竹杖，赶将过去。 纪大鼓走路的时候喜欢唱戏，特别是走夜路的时候，仿佛整个夜晚，都是为他搭建起来的舞台。 女愁哭男愁唱，唱戏一是壮胆，二是借此抒怀。无论是喜悦还是悲伤，他都可用一曲《乱插搬》喊将出来：俺们说的是啊啊，十冬腊月好热的天哪啊哈啊，孙二娘逃荒下云南哪啊哈啊，孙二娘怀抱大儿薛平贵啊，手拉小儿叫陈三，张飞提枪来保驾，扑棱棱一枪刺死潘金莲哪啊哈啊…… 《乱插搬》是小曲儿，南朝北国秦王宋将恣意乱搬，大有一种一张嘴肆意天下、一面鼓挥斥方遒的狂妄和豪迈。其实内里是瞎子们对自身命运的一种调侃和无所谓的破罐子破摔的瞎子精神。 晚上在东家领了赏钱，喝了二两小酒后，纪大鼓背着六岁的小徒弟换样走在路上心情舒畅，这个时候夜深了，路上没人了，纪大鼓就不唱《乱插搬》，改唱《四通鼓》了。 唱《四通鼓》之前，纪大鼓都要很严肃地跟换样说几句话：“天下悲曲，无过《四通鼓》。先祖的《四通鼓》，集一国之悲绝，千军万马之壮烈，是纪国*后的哀歌。换样，你给我仔细听着，这首曲子学好了，不但一辈子衣食无忧，还会受到纪家人的尊敬，听到了没有？！” 听到换样很郑重地答应一声，纪大鼓先吧嗒嘴巴拉了个过门，才用沙哑的声音开唱：“四通鼓夜未醒，将军扶戟出大营，八千将士五千伤啊，国师祈天天不应。齐王五万虎狼师，层层围住了纪王城，八千军士听王令啊，刀枪见血杀人惊，告别父母与妻儿，此番出去难回营……” 先祖传下两首绝唱，《哀侯别国》哀而不壮，相比之下，纪大鼓更喜欢唱《四通鼓》。每年新年前，纪家人祭拜先祖，纪大鼓敲鼓，换样弹三弦，一曲《四通鼓》开个头，纪家后人就会哀泣不止，直到唱完，经常有人过于悲痛，晕倒在地。 纪大鼓喝点小酒，情绪上来，也喜欢唱《四通鼓》，但是此曲不许外人听，因此不可随意唱，酒后赶夜路，是唱《四通鼓》的*佳时机。 但是今天晚上，师父背着小瞎子换样去羊郡见侯正廷，却一路疾行不发一声。换样憋不住，问纪大鼓：“师父，我妈说鸡长着翅膀，翅膀扑棱两下，就能飞到天上去，师父，您看见过天长什么样子吗？您看到过鸡吗？” 纪大鼓闷声说：“师父的眼比你的眼都瞎，什么都看不见。” 换样仰头，说：“我妈说天上还有星星，说人死了就成了天上的星星，还说星星很漂亮。我妈说，等我的三弦学得跟您一样好的时候，我就什么都能看到了，您怎么能看不到呢？” 纪大鼓走了几步，说：“师父……师父，师父的三弦还得再练，等弹得比这个好，我才能看到星星。” 换样说：“师父，这么说，咱真有能看到星星、看到天空的那一天？” 纪大鼓坚定地说：“有，你好好练吧，再长的夜晚也挡不住太阳。祖师爷说过，要是咱把三弦大鼓都练到家，就成神了，就什么都能看到了。” 换样“噢”了一声，不说话了。这是一条从纪家村通往昔日莱阳南海码头羊郡的小路，小路很少有人走，路窄，两边除了山坡，就是或稀疏或茂密的小树林。 走了一会儿，换样觉得小鸡子发胀，想撒尿，他扭动了一下刚要说话，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阵沉闷的脚步声，换样拍了一下师父，小声说：“师父，后面有人。” 纪大鼓站住听了听，闪身躲在旁边的小树林里。 换样本来就有些尿急，听到后面一片轻捷的脚步声带着杀气，吓得直接尿了裤子，尿在了师父的背上。师父扭动了几下身体，一声不吭，换样羞臊得想死。 脚步声终于到了面前，两人听得出来，这些人还推着车子。他们显然对车子非常爱护，车轴保护得很好，几乎听不出车轴摩擦的声音，但是木头轮子轧在地上的那沉闷的声音，他们还是听得出来的。人不少，车轮子起码有上百个，因此木头轮子轧在地上的声音，就像是一片一片的潮水，连绵不断滔滔不绝。 换样是个半瞎，对经过面前的人，能大体看出形状，他努力瞪着眼看，终于看出来，走在前面的那一条壮汉，是当地大名鼎鼎的盐帮老大飞龙。 盐帮每年二月二开工，都要请纪大鼓去唱两天戏，因此换样认识飞龙。盐帮有钱，每次给了赏钱后，飞龙都会单独给换样一个大洋，这在换样跟随师父闯荡江湖两年的生涯中，是绝无仅有的，因此换样对飞龙印象深刻。 夜里听到看到任何事儿都不要出声，以免惹上麻烦，这是师父教给他的规矩。但是在这里遇到飞龙，换样实在是太惊喜了，他不由得就喊出了声：“飞龙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