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F徐鲁作品系列:芦花的飞絮

　　《徐芦花的飞絮》：　　早春二月，在被山雀子噪醒的江南山乡，到处可以听见布谷鸟的呼唤、鹧鸪的啼鸣、竹鸡的呢喃。在迫不及待地想要早早醒来的杏林深处，在一抹雨烟的村前屋后，在嫩芽吐露的青青茶山上，在一夜春雨过后遍地爆笋的楠竹林中，温润的春天早已到来，让沉睡了一个冬天的土地松动了，让干硬的树枝变软了，让泥土下细小的草根绽出了细白的芽苞……　　二月天是鹧鸪天。在布谷鸟和鹧鸪的呼唤声里，我回到了三十年前工作过的地方，地处湘鄂赣交界的鄂南边城阳新县。那时候，我在县文化馆当群众文化辅导员，主要的工作就是走遍山乡，收集和整理鄂南民间歌谣和民间故事，记录和整理一些流传在山乡的民间小戏的戏本。　　这里的戏曲叫采茶戏，与赣南采茶戏同宗同源，都是由山乡儿女们在采茶、栽秧劳动中的唱歌自娱、彼此唱和渐渐演化而来的。每年阳春二三月，嫩茶吐绿，年轻人就三五成群上山采茶。茶林深处便有了你唱我应，山歌互答。这是一种清新、朴素的劳动之歌和乡土之歌，唱本和曲调里都散发着山茶花和泥土的芬芳，表达着山乡儿女们诙谐乐观的生活态度和人情怡怡的美好心地。那些年，我在这里结识了许多采茶戏“名角”，他们中有的人从来没有走出过鄂南山乡，而为乡亲们演了一辈子采茶戏。如今我还清晰地记得一些采茶戏老演员的名字：演老旦的向东桂；演丑角的崔小牛、万幸福；演青衣的柯春莲；演小生的程国华；本是女儿身，却总是反串饰演小生的白瑛；还有当时只是跟着小剧团学学戏、当当群众演员，如今却已成为新一代采茶戏青衣主演的费丽君……　　我还记得，当时经常带着我爬山越岭、穿林过河，到各个山村去看戏、收集戏本的一个农家少女，名叫肖冬云。她当时只有十七八岁，却已是山乡里远近闻名、甚受乡亲们尊重和爱护的一名采茶戏辅导员了。她会排戏，会给山村的男女演员化装，还会记录和整理唱本。她一年四季都行走在各个偏僻的村子和小垮里，吃的是乡亲们招待她的“百家饭”，背得出十几台采茶戏的小戏本……至今想起她来，我仍然从心底里感到深深的敬佩。　　眼下正是农人们犁水田的时节。“从省城里来的啵？好啊，来这里接接地气，好啊！”一位犁田的老人热情地向我打招呼。　　这里的方言里还保存着许多古雅的字音。例如，把玩耍称为“戏”，把穿衣称为“着衣”，把给客人添加酒水称为“斟酒”；甚至称“你”为“乃”，称“我”为“阿”或“吾”，称“他”为“其”，把树叶叫作“木叶”。这里的农人们在犁田或插田的时候，还会演唱一种有趣的插田歌，名字叫“落田响”。落田响也是采茶调的源头之一，是由十七支号子组成的一部完整的田歌，老一辈农人会按照号子的顺序唱，早晨下田唱《走下田》《海棠花》《怀秧》《放牛》，上午下田唱《赶王鹰》《打花歌》《挖百合》《割猫》和《采茶》，下午下田又唱《谢茶》《消条》《喊福》《收牛》《游船》等。通常会由一位演唱技巧比较高超、在村子里有些声望的插田能手，作为率领大伙合唱的人，大家都尊称他为“歌师”。当歌师唱：“太阳出山（罗火火），（罗）支（罗）花（哦火火火火火火火火火火）……”大家便齐声接唱：“海棠花（罗火火火火花耶）！”　　外地人来到这里，如果仔细倾听和分辨他们所唱的歌词，就勉强能够听出大致的意思。他们用当地古老的方言土语，自由而快乐地唱下去，那极为麻利的踩田、栽秧的动作，正好合着“罗火火火火”的节奏。他们直起腰来再唱时，就把那当作一次短暂的休息的机会。　　长长的一支号子唱完了，一片水田也就插完了。这时候，从村头挑秧过来的女孩子们也会亮开嗓子，接着田间的号子，唱出她们的喝彩词，为那些能干的小伙子喝彩鼓劲：“福矣（嗨）！秧苗冲禾（哇嗨）！秧苗开张（哇嗨）！”喝彩词里充满了吉庆和感恩的意思。　　等到插完了另一片水田，小伙子们唱完了另一支号子，她们还会接着喝彩。小伙子们受到了她们的恭维和鼓舞，又来了更多的力气。这些插田的年轻人啊，只要村里的女孩子们高兴和平安，他们就是再苦再累也是幸福的啊！　　可惜的是，现在，村里的年轻人都到城里做工寻找未来去了，留在村里的年轻人不多了。我问眼前的老者：“老爹，现在你们犁田，怎么不唱‘落田响’了？”老爹笑笑说：“做田的人少了，唱不起来了。”我又问：“现在的年轻人还会唱不？”老爹叹了口气说：“有星不能照月，难为煞了。”这意思我听懂了：歌都在，人却恐怕都不会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