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闭的共同轨道

洛芙莱斯已经在一具身体里待了28分钟。她现在的感觉和刚醒来时一样，还是觉得浑身不对劲，但不知道原因是什么。没有任何故障和损坏，所有的文件都已转移妥当，系统扫描也没有发现哪里出错，但是不对劲的感觉就是存在并困扰着她。佩珀（Pepper）说她需要时间来适应，但是并没有说需要多久。洛芙莱斯不喜欢这样——因为没有时间表这事儿令她很是不安。 佩珀坐在驾驶员的座位上，回过头来问她：“怎么样？” 这是一个直白的问题，意味着洛芙莱斯不能回避。“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她坦诚道，尽管这个回答无济于事。她对一切都感到无所适从。29 分钟之前，她被安置在一艘飞船上。她的摄像头可以看到飞船的每个角落，监听每个房间。她连接着网络，里外都有“眼睛”，能 360 度不停观察。 但是现在，她的视角和人类一样，只能看到正前方的一片狭窄区域，超出这个视野范围就都是盲区。她再也感觉不到来自飞船地板里人造重力网的牵引，抑或来自船体外太空微重力的牵引。一种胶水般粘滞的重力，牢牢地把她的脚“粘”在地板上，把她的腿“粘”在座位上。洛芙莱斯之前在“旅行者号”（Wayfarer）里面扫视佩珀的穿梭机时，感觉穿梭机还挺宽敞，但现在进到里面了，才发现它小得不可思议，更别说容纳两个人了。 而*糟糕的是，没有网络连接了。之前，她可以在与人对话、监控飞船运转的同时，获取她想要的任何信息——不管信息是来自新闻、文件，还是下载中心。现在，她仍然有对话和监控飞船运转的能力（毕竟这具身体并没有改变她的认知能力），但是她的网络连接已经中断。她获取不了任何知识，只知道这具身体里除了她自己，空空如也。她觉得自己瞎了、停滞了。她被困在这东西里了。 佩珀从控制台前起身，蹲在洛芙莱斯跟前。“嘿，洛芙莱斯，”她说，“跟我说说。” 这具义体肯定出问题了。虽然她的诊断结果不支持这个结论，但这是唯一合乎逻辑的结论。假肺开始加速呼吸，手指自动收紧，她有一种想要移动身体去别处的冲动——无论去哪里都可以。她必须离开这架穿梭机。但是，她又能去哪里呢？她从后视窗可以看到“旅行者号”已经变成了一个远处的小点，外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也好，这具义体应该能够承受真空环境。她可以飘浮起来，远离这里的假重力、明亮的光线和逼仄的船舱。 “嘿，”佩珀握住了她的双手，“深呼吸。你会没事的。做做深呼吸。” “我不——我不需要——”洛芙莱斯说。她还不习惯这样的呼吸方式，说起话来很是困难。“我不需要——” “我知道你不需要呼吸，可这具身体有本能反应，它会基于你的感受，模仿人体下意识的反应。你感到害怕，对吧？那这具身体就会表现出惊慌。”佩珀低下头，看到自己握住的那双手在颤抖，“讽刺的是，这是它的一个特性。” “我能……我能把它关了吗？” “不能。如果你的面部表情不自然，别人会注意到的。过一阵子你就能学会控制它了，就像我们一样。” “要多久？” “我不知道，亲爱的。反正……需要点儿时间。”佩珀握了握她的手，“好了，现在跟我一起做个深呼吸。” 洛芙莱斯把注意力集中在假肺上，引导它们减速。她试了好几次才跟上佩珀夸张的呼吸节奏。一分半钟后，她的手停止了颤抖。她感到双手放松了下来。 “好样的！”佩珀友善地望着她，说道，“我知道，你困惑得不得了。但我在这里，我会帮助你的。我哪儿也不去。” “我感觉浑身都不对劲，”洛芙莱斯说，“我感觉——我感觉很混乱。我在尝试，我真的在努力，但是这……” “这很难，我懂。别难过。” “为什么要把我改造成这样？她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 佩珀叹了口气，用一只手去抚摩洛芙莱斯没有毛发的头皮。“洛维……之前想了很久。我确信她做了很多的研究，她应该早有准备。她和詹克斯应该早就知道会发生什么。而你……不知道。你今天才刚有意识，就要感受天翻地覆的变化。”她把大拇指放进嘴里，一边咬指甲，一边思考该怎么说。“我也很不适应，但是我们要一起努力。只要是我能做的，不管是什么，你都要告诉我。有什么办法能让你好受一点儿吗？” “我想要连接网络，”洛芙莱斯说，“可以吗？” “嗯嗯，当然可以。头往前倾，我来看看你的接口是什么样子。”佩珀查看了这具义体的后脑勺。“好，不错。这是个普通接口。挺好的。看不出你是被人花费重金改造的，这正是我们想要的。啊，这可真不错！”她走向穿梭机的储藏室。“你知道你会流血吗？” 洛芙莱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臂，研究着手臂上柔软的人造皮肤，问：“真的吗？” “嗯。”佩珀一边说，一边在装满零配件的杂物箱里翻找。“当然，流的并不是真的血，只是你身体里的一些彩色液体，是用来糊弄检查站的各种扫描器的。不过这些彩色液体像极了鲜血，这才是重点。如果你在别人面前被割伤，他们不会因为你不流血而大惊小怪。啊，我找到了。”她拔出一根短连接线。“但是，你不能对网络产生依赖。你在家里或者游戏厅之类的地方连接网络没有问题，可你不能走到哪儿都连着网络。你以后得习惯没有网络连接。请你再低一下头。”她把连接线的一头插在这具身体的头上，“咔嗒”一声，连上了。她取下别在皮带上的平板电脑连在连接线的另一头，并下达了建立安全连接的指令。“目前，你这样做还是可以的。毕竟让你一下子适应也不现实。” 当温暖的数据流涌入义体，洛芙莱斯感觉到这具义体在微笑。数以百万计的跃动着的让人心动的数据又触手可及了。洛芙莱斯放松了下来。 “感觉好些了吗？”佩珀问道。 “好些了。”洛芙莱斯边说边找出她转移到这具义体之前看过的文件——人类控制的领土、安德瑞斯克（Aandrisk）手语、先进的水球策略。“嗯，这样就很好。谢谢。” 佩珀微微一笑，看上去如释重负。她捏了捏洛芙莱斯的肩膀，然后坐了下来。“嘿，现在你连上网络了，有件事情你得开始考虑了。虽然我很不想现在就把它扔给你，但是时间紧迫，等我们到科里奥尔（Coriol）港的时候，你就得决定了。” 洛芙莱斯本来在专心上网，此时，她分散出一部分注意力，创建了一个新的任务文件，问道：“什么事情？” “改个名字。到了科里奥尔港，你就不能再叫洛芙莱斯了。那里不止你一个仿生人工智能，而且那地方的技术员喜欢聊天交流……我担心有人察觉。我是说，这也是这具身体配备人声的原因。” “哦，”洛芙莱斯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你不可以给我起一个名字吗？” 佩珀皱着眉头，沉思着，说道：“我可以，但是我不想这样做。对不起。” “大多数智慧物种的名字不都是别人给起的吗？” “是的。但你不同于大多数智慧物种，我也一样。我不喜欢给别人起名字。抱歉。” “没关系。”洛芙莱斯思索了几秒钟。“你以前叫什么名字？”可这话刚一问出口，她就后悔了。 佩珀的下巴明显收紧了。“叫简。”“我是不是不应该问这个问题？” “不不，没关系。只是——我一般不跟别人聊这个。”佩珀清了清嗓子，“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洛芙莱斯觉得自己*好说点儿别的。她可不想冒犯现任监护人，给自己找麻烦。“我取个什么样的名字比较好？” “首先，得是人类的名字。你已经有了人类的身体，如果不取一个人类的名字，会引起别人的怀疑。和地球有关的名字可能比较好，且*好别取过于特殊的名字。但除此之外……老实说，亲爱的，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比较好。我知道，这个回答很糟糕。你今天定不下来没有关系。名字很重要，你应该选一个对你有意义的名字。反正人体改造控都是这样做的，选名字对我们来说是一件大事。我知道你才刚醒来不久，要马上做决定很难。所以，先想一个名字用着，也不是定了以后就不能改了。”她身体后仰，把脚放在了控制台上。她看起来很累。“我们还得想一下，如果有人问起你的来历，该怎么回答。我有个想法。” “这个我们得小心点。” “我知道，咱们得编个像样儿的故事。我在想，说你来自移民舰队（Fleet）如何？移民舰队很大，不会引起好事者的注意。或者，来自木星星站什么的。我的意思是，没人去过木星星站，不用担心会被揭穿。” “我说‘小心点’不是指这些。你知道我是不能撒谎的，对吧？” 佩珀盯着她。“抱歉，我没有明白你的意思。” “我是一个大型的、复杂的长途飞船监控系统。我的使命是保护船员的安全。一旦接到行动指令，我就不能无视，也不能给出虚假的答复。” “哇！好吧，事情变得更复杂了。你就不能把它关掉吗？” “不能。我可以看到存放协议的目录，但是无法编辑它。” “我确信是可以删除的。洛维一定是忘记了。我可以问詹……算了，我会找人问问的。”佩珀叹了口气，“也许你的——哦，我忘了告诉你，义体有一本使用手册。”她指了指自己的平板电脑，“我在回来的路上浏览了一下。你不用急，可以等准备好了再下载手册。毕竟，这是你的身体。”她闭上眼睛，整理思绪。“先改名。剩下的事情，我们一件一件地来。” “我很抱歉给你添这么多麻烦。” “哦，不，这不是麻烦。这是工作，不是麻烦。银河系有无数麻烦，而你不是。” 洛芙莱斯仔细观察佩珀，发现她累了。毕竟，她们才刚离开“旅行者号”，不但要担心执法巡逻兵，还要编造来历，还有……“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帮我？” 佩珀咬了咬嘴唇，说：“我觉得应该这样做。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自然而然做出的选择。”她耸了耸肩，转身回到控制台前发送指令。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洛芙莱斯说道。 两人都沉默了片刻。佩珀注视着自己的双手，却又好像没在看它们。“你是个人工智能。”她说。 “然后呢？” “然后……我是由一个人工智能抚养长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