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漩涡

奶奶，我还没睡呢 照日格图 译 朝格吉勒叔叔的汽车开着大灯在漆黑的夜里奔驰着。除了司机朝格吉勒叔叔，车里还有四个人。当然，其中一个是我。其他几个，都是古尔古勒岱村的大人，有我们下一届斯琴的妈妈和我们上一届学长的爷爷奶奶。 上车时，朝格吉勒叔叔用调皮的眼神扫了我一眼，半认真半开玩笑地问我：“喂，还没到周六就要回家吗？出了什么事？不会是被学校给开除了吧？”我虽然没被学校开除，但也知理亏，就红着脸故作镇定地说：“怎么会？我……我……病了……”这时已坐到车上的三个人都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还偷偷笑着，像是在说：“这孩子活蹦乱跳的，不像是生了病。”他们大概早就看出了我的伎俩。这些大人太烦人，总能识破我们心里的秘密。 他们三个人先聊我，诸如“这孩子简直成了他奶奶的儿子。他的爸妈去南方打工，听说春节也回不来，唉，真是可怜”云云，后来又聊起敖尔赫岱家的母羊生了四只羊羔；乌达巴勒老人为了照顾孙子在旗??[1]()①里租房住，竟然喜欢上了城镇生活等琐碎的话题。一路上，他们的嘴都没有闲着，我什么也没说，坐在那里默默地听。汽车行驶六七十里地后，他们几个不再言语，头贴着座位开始闭目养神。我知道，他们根本都没睡，只是在装睡而已。 我坐在后排左侧的座位上，无聊地望着窗外。在星光下，路边的沙丘和刚刚开始长出嫩叶的灌木丛显得朦朦胧胧。不过它们都没引起我的注意，我想着我这么突然回去，奶奶会不会大惊小怪？如果告诉她我是因为想家才故意请病假回来的，她会不会生气？不过一想到我马上能见到“奥尔召”，我就开始莫名地兴奋起来，忘掉了种种不愉快。上次我坐着朝格吉勒叔叔的车进旗里时，奥尔召挣脱掉拴狗链，跟在汽车后面跑了很久很久…… 朝格吉勒叔叔车里的音乐声和往常一样，不高也不低。“愿我们的天空永久蔚蓝，愿我们的草原永远青青……”每当我听到这里，古尔古勒岱村就浮现在眼前。 古尔古勒岱村，是我出生的地方。从上个学期，也就是上四年级以后，我开始离开我的出生地，到旗里的小学读书。在我们村小，只能读到三年级。每次去上学和回家，我都坐朝格吉勒叔叔的汽车。朝格吉勒叔叔几乎一年四季都不停歇，在我们村和窑乐图镇之间跑客运，挣点“吃饭钱”。吃饭钱，是朝格吉勒叔叔常说的行话。上次我坐他车时，村里的一位阿姨跟他开玩笑说：“金刚朝格吉勒自从买了这辆车，都快成村里的首富了。”她的言语中带着嫉妒和羡慕。朝格吉勒叔叔哈哈大笑后说：“啥呀，也就挣个吃饭钱。”说实话，我也佩服朝格吉勒叔叔。开车这件事，一边玩着一边就把钱挣了，多帅！我长大了，也能像朝格吉勒叔叔一样玩着玩着就把钱挣了，那多好！上车的每一位，得给朝格吉勒叔叔交十五元。区区一百二十里路而已。这折合一里地多少钱？一毛几分钱？行了行了，不算了，数学这东西可真叫人头疼……干啥也比读书强，离家读书更是难上加难。我不愿意离开家，不愿意离开百般疼爱我的奶奶，更不愿意离开日夜陪伴我和奶奶的奥尔召…… 每次接近村里，我的心跳就开始加速。我想，如果人的怀里钻进了小兔子，大概会是这样的感受。平时奶奶不怎么说我，不知这次回家后，她会不会说我？其实我心跳加速，就是害怕这件事。 不一会儿，朝格吉勒叔叔的车就开进了村里。黑夜笼罩着村落，路上没有什么人。家家户户都亮着灯。我家住在村西头，所以朝格吉勒叔叔把那三个大人都送到家，*后才送我。 奥尔召听到了汽车的动静，开始汪汪叫起来。我期盼着赶紧下车，好和奥尔召一起玩。准确地说，我的心早就飞到了它的身边。可惜人类的行动，总是比心思慢半拍。 下车时，我发现自己囊中羞涩，就搔了搔头，对朝格吉勒叔叔说：“叔叔，我去上学的时候，给您车费行吗？”朝格吉勒叔叔憨厚地笑了一声说：“行，行，那咋不行呢！” 朝格吉勒叔叔就是这么好说话。现在，我更佩服他了。我道了一声谢，拖着酸痛的双脚下了车。朝格吉勒叔叔熟练地掉个头，汽车就打着大灯走了。 奥尔召还在叫。我轻唤它的名字，它就安静了。它在朦胧中带着拴狗绳奔向我。一听我的说话声，它就猜出了我是谁。 平时回家，连院门都会面带微笑地欢迎我，这次看到我回来，它似乎在黑暗中瞪着我。我一边打开紧闭的院门，一边瞥了一眼前年政府给我们盖的两间砖房。屋里没有一点光亮。奶奶这么早就 睡了？ 我一走进院子，就抱住了试图扑过来的奥尔召。奥尔召摇着尾巴，一边舔着我的脸，一边嘤嘤叫着。我问它：“你想我了吗？”奥尔召的尾巴摇得更快了，脸舔得也更猛了，好像在说：“想啊，都快想死了。” 我和奥尔召玩了很久后，迈步进屋。它也想跟我进屋，但是身上有拴狗绳，只好嘤嘤叫着留在了屋外。 我推门进里屋时，坐在炕上的奶奶问道：“哎哟，是谁进来了？”原来奶奶没有睡，一个人坐在黑漆漆的屋里。可怜的奶奶，不知她那一刻都在想些什么？ “奶奶，是我。您怎么不开灯啊？他们给您断电了？” 奶奶说：“怪不得这狗吠个不停，原来是我孙子回来了。奶奶现在就喜欢摸黑坐着。他们怎么会无缘无故给我断电？”她说着准备下炕开灯。我在黑暗中摸到墙上的开关，按了一下，屋里立刻亮了。 奶奶惊讶地看着我说：“我的宝贝，你怎么没到周末就回来了？”以前我一进屋，奶奶就说：“我的大孙子，快过来，让奶奶吻你。”一边说着一边吻我的额头。这次奶奶连这个都忘了。炕上铺着浅粉色的人造革，奶奶的面前一字摆着一杯红茶、黄色的旧暖瓶和完全有资格进驻博物馆的诺基亚手机。奶奶一定在黑漆漆的屋子里一边喝着茶，一边想她的心事吧。这一刻，我突然觉得奶奶好可怜。她黯淡无光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花白的头发显得蓬松又杂乱，额头上的皱纹似乎也增添了不少。看到奶奶这个样子，我的鼻子变得酸溜溜的。 “我……我……”我不知如何回答。 奶奶用充满疑惑的眼神盯着我问道：“出什么事了？你不会是惹事了吧？” 我赶忙跟她说实话：“不是，奶奶。我就是太想家了，就请假回来了。” “哦，可怜的孩子，你这么小，难免会想家！学校宿舍就是再好，肯定不如家里好。孩子，你还没吃晚饭吧？” 奶奶没骂我，我就谢天谢地了。我说：“晚饭没来得及吃呢。如果有剩饭，给我热一热就行了。” “没有剩饭。奶奶晚上吃的就是剩饭。好了，奶奶现在给你做饭。”她说着下了炕，把地上的鞋子拿起来穿上。 “奶奶，晚上给奥尔召喂了啥？” “给它泡了玉米糠。你吃荞面饼吗？奶奶给你烙。” “行啊，奶奶。我还真想您烙的荞面饼了。” “行行，那你稍等。”奶奶一边说着一边步履蹒跚地走进了厨房。 我跑出去，解开奥尔召的拴狗链，把它领进屋里。获得自由的奥尔召，形影不离地跟着我，这儿闻闻，那儿嗅嗅。 [1]①　旗：内蒙古自治区一级行政单位名称。相当于内地的县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