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诗派研究(精装)

江湖诗人羁旅之苦（节自第三章第三部分“羁旅之苦”） 由于中国封建社会的发展比较缓慢，因此，文学史上的异代共鸣的现象特别多。但是，后人对前人的接受，往往并不注重历史的真实，而是带有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审美情趣等方面的选择，从而在对历史的发现和体验中，明确和加强着自己的主观意向。一个人是如此，一个阶层也是如此。 到了南宋中后期，文学史上已出现过好几个高峰，诞生了许多位诗坛巨子。应该说，可供江湖诗人效法的偶象是不少的。但是，使人稍感意外的是，他们却对陆龟蒙这位唐代不太突出的作家表示了共同的喜好。下面将他们涉及陆龟蒙的诗句略加列举如次： 三生定是陆天随，又向吴松作客归。 ——姜夔《除夜自石湖归苕溪》十首之五 江边无处觅天随，又趁斜阳过渺猕。 ——赵师秀《再过吴淞》 始终唯有天随子，笑却旌招理钓丝。 ——罗与之《三高亭》 漭漭风涛外，天随底处寻？ ——武衍《松陵晚泊》 江湖萧散乐平生，夜课图书日课耕。 ——叶茵《陆龟蒙》 君不见陆天随，忍穷读书白眼屠沽儿。 ——朱继芳《行路难赠萧坦翁》 天随清调何人继？幸有荒村故宅存。 ——周弼《甫里观》 江湖好养能言鸭，鲁望从容此滑稽。 ——黄文雷《题三高士像》三首之三 《新唐书·陆龟蒙传》：“陆龟蒙字鲁望，……举进士，一不中，往从湖州刺史张摶游。……尝至饶州，三日无所诣。刺史蔡京率官属就见之，龟蒙不乐，拂衣去。居松江甫里，多所论撰。……不喜与流俗交，虽造门不肯见。不乘马，升舟设蓬席，赍束书、茶灶、笔床、钓具往来，时谓江湖散人，或号天随子、甫里先生，自比涪翁、江上丈人。后以高士召，不至。”江湖诗人的描写与史书的记载基本上是一致的。 在诗歌创作上，陆龟蒙有尚奇尚险的一面。在这方面，他继承了杜甫、韩愈、孟郊等人开创的诗风，追求以赋为诗，以文为诗，以议论入诗，以奇字入诗，成为一位承先启后的作家，因而被今人称为“唐诗与宋诗的桥梁”。 显然，陆龟蒙的诗风与多数江湖诗人大相径庭，他们欣赏陆龟蒙，只不过大都表现在生活情趣和生活方式等方面。 但即使如此，这种欣赏也是过于理想化的追求。的确，陆龟蒙既有漫游之趣，又有隐逸之乐，还有作诗之才，三者的结合，大约是许多下层知识分子所向往的。不过，那种轻松自得、闲云野鹤般的生活，对于江湖诗人来说，无疑是太遥远了，几乎毫无现实性。他们与陆龟蒙引起共鸣的，是彼此都有长期漫游的生活经历，但从现实的情况来看，同是漫游，内涵却大不一样。也许是出于一种补偿的心理吧，越是缺少闲适和自在，便越要对之进行争取。因此，追求的理想*终变成了理想的追求。 我们不妨看看他们笔下对江湖的描写。陆龟蒙《和袭美春夕酒醒》云：“几年无事傍江湖，醉倒黄公旧酒垆。觉后不知明月上，满身花影倩人扶。”李商隐《安定城楼》云：“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两位晚唐诗人眼中的江湖，一作为悠闲的象征，一作为入仕的补偿，都很洒脱。而江湖诗人则大多缺少这种情趣。如： 世途难着脚，况复是江湖！ ——胡仲参《书怀呈曾性之》 七十老翁头雪白，落在江湖卖诗册。 ——戴复古《市舶提举管仲登饮于万贡堂有诗》 有人谙尽江湖冷，却爱寻常罨画山。 ——许棐《题雪林画卷》。 世间多少真豪杰，飘落江湖人不知。 ——胡仲弓《赠岳仁叔》 落魄江湖梦里寻，起来佳处散烦襟。 ——赵庚夫《落魄》二首之一 一梗江湖客，三朝忠义家。 ——张炜《题〈莲峰集〉后〉》 十载江湖叹不遭，识君岁月漫蹉跎。 ——胡仲弓《寄朱静佳明府》 布衣憔悴江湖客，闲倚栏干自觅诗。 ——王谌《题云海亭》 江湖路远总风波，欲向山中制芰荷。 ——陈必复《江湖》 或曰“飘落江湖”，或曰“憔悴江湖”。在他们心目中，江湖不再是生活的调剂，而是生活本身。因此，他们所写的江湖，没有了理想的色彩，而总是带有亲切的、苦涩的现实感。 既然漂泊江湖的生活中常带有苦涩味，则乡愁羁恨必然经常伴随着他们。乡土观念很重的古人向往安宁，留恋故土，对于行役有着本能的排斥。但是，社会环境和个人生活都有不容自由选择的情况，人们由于种种需求，不得不离乡背井，跋涉风尘。于是，乡愁羁恨便成为中国古代文学中的永恒的主题。 如果进行统计的话，我们可以发现，在江湖诗人的作品中，表现这一主题的诗歌比重*大。这当然是与他们为了谋生“前日方游吴，今日又走越”的生活方式有着密切关系的。如我们所熟知的，某种内容成为一个时代的*突出的主题，其中必然浸透着作者独特的体验。北宋被女真贵族倾覆后，大批士人南迁。漂泊流离的生活，国破家亡的感受，使他们的诗歌中笼罩着一层浓烈的悲愁。如吕本中“钟唤梦回空怅望，人传书至竟沉浮”的感慨，朱弁“诗穷莫写愁如海，酒薄难将梦到家”的悲愤，在南渡前后是极多的。而到了江湖诗人笔下，同样的主题，感受的层次和表现的方式便都起了变化。南渡诸公亲身经历了亡国的惨痛，在深重的民族悲剧面前，他们个人的遭遇便不自觉地被浓缩了。尽管他们也写乡愁羁恨，但总是同时含蕴着国难的内涵。在他们的羁旅诗中，我们较难找到对个人生活的精心刻画。深沉的感喟冲淡了他们对自己生活方式的内省，导致了他们对乡愁羁恨的粗线条勾勒。江湖诗人则不然。行役的生活方式虽然是他们为改善自己的处境所作的选择，但这条道路也往往导向不可知的未来。因此，自然的变化，人情的冷暖，使他们加倍的敏感，而客路的艰难，羁旅的悲苦，更使他们有着入微的感受。这样，在他们笔下，漂泊的生活往往更带有纪实性，表现得更加切近，更加具体，更加细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