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中国儿童文学精选:有十二个鸟窝的水杉树

　　父亲八十五岁时，喂过*后一年猪，我们再也不同意他没日没夜操劳了。但每临近过年，他不顾年迈，跑猪肉市场，挑选本地喂养的土猪肉，还是亲手做腊肉。　　不过，烫毛、刨皮、洗肉、撒盐等连连的劳作，父亲再也不能一气呵成，更不能手起刀落干脆利落。他像挑一百斤的担子上坡，拼着力，缓缓地，做一会儿歇一会儿。烫肉毛的时候，他双手握紧铁铗，小心地从灶里夹起烧红的铁块，抖索着，放到灶边。嗞一声，呛人的肉烟腾起，他老泪滚滚，眼被蒙住了。他忙擦擦，凑拢去，仔细地查看猪毛干净没有。他知道，猪皮上的毛，特别是贴着肉皮的毛茬，若有残留，吃起来刺喉，很败兴。本可以煮腊肉之前放上再烧一次毛，但一般人不知道，这样有烟熏气，腊肉的十成美味变成了七成。所以父亲坚持一步到位，头次烫毛，仔仔细细。他眼花了，却一遍一遍看，直至没有一根残毛才放手。他蹲在地上，烫好一块肉便扶着饭桌站一会儿，用手捶捶腰。过去小半天能完成的事，老来要从早上千到天黑才罢。还要母亲帮忙干烧火、倒水等活。　　熏腊肉的柴火，父亲只好去买。他坐在灶前的矮凳上，举起柴刀，一块一块劈。刀进了柴疙瘩，手掰不动，劈不进，左右为难，他无可奈何，只好喊人帮忙，连连说：“老了，老了，没用了，柴都劈不动了。”但不管怎样，父亲丝毫不松懈，一门心思扑在腊肉上。　　他盼望的就是大年夜，全家团团圆圆吃着他用心制作的腊肉。　　又到冬天，又是年尾，又快接近大年夜，父亲照旧制作腊肉。他颤巍巍、慢腾腾、不声不响地做着。我在本地工作，日夜能伴着他。弟弟成家立业，一直在外面忙，一年到头难得回来两趟。柴火灶袅袅升起炊烟，如父亲袅袅的思念。　　2015年冬天，父亲再过两个来月便上九十岁了。一天，他问我弟弟什么时候回家。本来，父亲问过好几次了。我告诉说阴历腊月二十八日，回家过年。　　父亲摸摸索索，烧火熏烤腊肉。有时划火柴点火，手捏着火柴打战，划好几根火柴也没引燃柴。他叹一口气，蹲下去，拢了拢细柴末，从火柴盒里摸出火柴再划，火烧起来，一点一点大了，旺了。他松了口气，架上粗柴，任其熊熊燃烧。　　灶屋黑黑的梁上，设着“井”字木架，架上搭着粗棕绳，结实的铁钩系在绳子上。一块块腊肉挂在铁钩上。年长月久，这些都黑灰满满，厚厚的，凝成了块，结成了团，样子实在没法看。黑须须倒挂着，偶尔落下来。父亲也如这般模样了……　　一次，我吓出身冷汗。见父亲用凳当梯子，拄着拐慢慢摸上了灶沿，颤颤地，喘着气，用手翻理腊肉，像打点心爱的宝贝。我忙搀扶父亲下了灶，帮着翻弄腊肉，再也不许他这样做。　　父亲病了，卧了床。但不管怎样，他要方便的时候，自己一定挣扎起床。他又反复问我弟弟什么时候回来。我反复告诉他，并说明弟弟做事的公司还没放假，要到那时候才可以回来。　　父亲很无奈。他便反反复复叮嘱我，灶上的腊肉还只有五六分火候，一定要打好招呼，不能马虎，一天多烧几次柴火，并且见我一次就吩咐一次。　　一天，父亲突然朝我说：“今天12月28日了，你弟弟回来了吗？”我说今天不是，还要半个多月。　　父亲急了，提高语调，发脾气了，说：“看！明明今天是阴历二十八日，要过年了。你弟弟还不回来。”我怎么也解释不清。后来，父亲带着哭腔，说：“你怎么就不把你弟弟喊回来哦。”　　我的心里久久不是滋味。　　这个冬天天气很冷。我把父亲住房的门窗都关上，还开了电烤火。父亲盖三床被子，还说冷。　　我们这地方几个村子上下左右的屋里，已有二十几个老人先后办了丧事。每每八台锣鼓与鞭炮响起，父亲便问谁过了。我心里祈祷祖宗保佑父亲挺过这个冬天。　　两天后的早上，八点多钟，父亲挣扎着起了床，一步一挪，踉跄着，来到伤了腿又中了风卧在另一张床上的母亲身边，不声不响，端详着。　　恰好，我进房去。因担心父亲冻着，急催他回床上。父亲说：“看你娘神色还好，有几年活，你要好好对你娘。”　　他不听劝，自顾自的，硬要我扶着他去灶屋。我忙给父亲披上棉衣，扶着瘦瘦的他，一步一步穿过走廊，来到灶屋的柴火灶边，他看着悬挂的块块腊肉，眨巴着眼，说：“把那边几块腊肉给你弟弟。还给你北京的大哥寄点儿，还……”　　灶上的腊肉，不大不小，成模成样，香香地挂在那儿。　　这是父亲*后一次的精心准备。第二天一大早，父亲过世了。　　腊肉就那么挂着。送父亲上山之后好长日子还挂着。一块一块，黑黑的，默默无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