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澜作品: 夏天的鬼故事

　　黑轻舟　　一个全身黑色衣衫的男子，站在漆黑的轻舟上，穿过大大小小的运河。　　男人自言自语地：“《死在威尼斯》的作者汤姆士·曼说得一点也不错，这个世界上，除了棺材之外，再也没有任何一样东西的颜色，比这种轻舟更黑的了。”　　远处，已看到一家叫“中国餐厅”的招牌，黑衣人轻步地跳下船，走进去。　　姬娜注意到这个客人。他已经来过了三次，每一回都坐在同一张桌子，叫的都是店中*好的食物，挥金如土，面不改色。　　今天，他又换了另一套西装，姬娜一看就知道是名设计家GianfrancoFerre作品，虽然都是黑色，他上次来穿着Lanvin，也穿过Dunhill的，姬娜在时装杂志上见过，这次是穿在活生生的人的身上。而且，对方是一个中年的东方人，为什么比照片上的模特儿更合身？整件衣服像是为他而缝的。　　在厨房中炒菜的丈夫，香烟挂在嘴角，满头大汗，全身油腻，未到四十岁已经有个大肚腩。啊，同样是东方人，为什么有那么大的分别？　　十五岁那年，姬娜由托斯干的小村来威尼斯找她的表姐，才发现她已去了罗马，沦落在这里，姬娜遇到这位好心的中国人，收留她在餐厅中洗碗，才有个地方食宿。　　在一个雨夜，餐厅老板冲进她的小房间，强暴地要了她，姬娜哭得很伤心，但人总要活下去，况且她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贞操给了这个男人，便要跟他一辈子。婚礼上她发过誓，要到死才分离的。　　“东西好吃吗？”她问。　　“太好了，我已经很久没尝过这么纯正的中国菜。”对方回答。他的意大利话一点异国口音也没有。姬娜问他还会说哪几种语言，这人回答：法国、西班牙、南斯拉夫，甚至拉丁话，当然不包括他所说的无数的东方国家。姬娜并没有留心去听，只注意到他那十只修长的手指，像雕塑家，像钢琴师，指甲边缘都经过美容院的功夫。她丈夫又粗又短的手指，怎么能比？　　“姬娜！”一个粗暴的声音由厨房传来，她走进去。　　“你跟那家伙说些什么？”他问。　　“没什么，闲聊几句。”　　“你这臭婊子发花痴了？”他一巴掌打过去，姬娜伏着身子又哭了，全身颤动。　　经过不知多久，出来时客人已经走了，留下一叠钞票。姬娜的视线周围寻找，给她看到她想要的：一盒写着酒店名的火柴。　　敲门。　　他看到是她时，并没有惊讶的表情。　　“你带我走吧。”姬娜跪了下来：“我已经不能忍受威尼斯了，这世界上还有巴黎，还有维也纳，还有布达佩斯，求求你，带我去看看，求求你。”　　东方人慈祥地看着她：“我们才见过三次面，你能相信我？”　　“我**次遇到你，已经想你带我离开了。”姬娜勇敢地握着他的手。　　东方人抚摸着她的长发，把她扶起身。　　姬娜将她身上的钮扣解开。　　“不。”东方人按着她的手：“今次是嘉年华*后一天，我先带你去玩玩。”两人手牵着手，走进欢乐的人群。　　东方人在一家名店外停下：“你选你喜欢的衣服，钱不是问题。”　　姬娜一生没那么高兴过，她试了一件又一件。　　“穿你的衣服，戴你的首饰。”他说，“我们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买。”　　丽亚都桥的摊子有各种面具，手工制造，非常精致，每个至少卖到上千美金，姬娜选了一个女王安东聂的，回头看那东方人，他一转身，戴着一具骷髅头的白色面具，一边的眉毛，镶了很多小颗的红宝石。　　圣马可广场上，露天乐园在演奏圆舞曲。　　“我可以请你跳舞吗？”东方人问。　　姬娜点头，把身子靠近他，只感觉他对音乐的节奏感极强，带领的手势和脚步，每一秒钟，都知道他是主人。音乐越来越响，旋律也越来越剧烈。　　忽然，姬娜发觉她看到圣马可教堂的那五个圆顶、闪烁的镶嵌画，就在自己的眼前。　　星在天空，俯视下面，姬娜看到叹息桥头挤满了人，议论纷纷，指着河上漂浮的两具尸体。　　再看清楚，是姬娜的丈夫，和她自己。　　“我……我知道你是谁了，但……但是，你是一个东方人呀！”姬娜脸无血色地说。　　东方人向她微笑：“我们，是有很多面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