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卜辞

001 立秋这天，凉风没有来。凉风被一枚落叶带去了远方，只有立秋本身守在季节的刻度上，把自己变成了一首悲歌或颂歌。我在田野上走着，我想寻找被“秋”遗忘的一束禾和一团火，就像一个慈父想寻找失散多年的孪生儿子。秋阳升高了，比蝉的叫声还高。蝉是秋天的演奏家。它估计是停歇许久没有演奏了，藏在胸腔内的小喇叭生了锈，发出的声音既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我一边听蝉的演奏，一边在田野上默默地走着，直到把自己走成了立秋日的一个事件——我的走动让立秋焦躁不安。 100 他是一个天真的乡村“救世主义者”。他花很少的钱，承包了一个大大的池塘来养鱼和种莲。他以为这样，就可以拯救一池活水，拯救鱼类的繁衍和莲花的圣洁。几十年前，他也是这么在 村里承包了一片荒地，种下竹子和树木，才拯救了快要渴死的春天和他那快要渴死的理想。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情。现在时代变了，他当年种下的竹子和树木，大多都已枯死，他救活的春天 和理想也都相继萎谢，故他也没有把握能否通过一个池塘来救活他*终想要救活的东西。他承包这个池塘快满一年了，每天早晚，他都要围着池塘转圈。他想看看池中的水到底活没有，鱼儿到底增多了几条，莲到底有没有怀孕？但令他怎么也想不到的是，每次的观察都让他失望至极。他所看到的，不是水淹死水，就是鱼儿与鱼儿在相对而泣，或者莲在淤泥里圆寂。 229 他跟着儿女去了一趟城里回来后，就糊涂了。他总是要拿着一团干稻草去电灯泡上取火；总是每天都要给新手机洗三次澡；总是隔三岔五地要给衬衫上的牡丹花淋粪施肥；总是要在夜里拿 根长竹竿将月亮打下来泡酒喝；总是要将蛙鸣采集起来装在空药瓶里给死亡放哨；总是要在牛羊归家的路口点燃一盏长明灯；总是要将几代人供奉的偶像拖出来鞭尸；总是要骑着一头猪去跟冥 王星约会；总是要捧着一本动物撰写的经书去向村人布道；总是要挎着一把木头枪去跟飞鸟的灵魂谈判；总是要将自己挂在眼睫毛上示众；总是要在一粒尘埃里去建造一座金字塔；总是要把暗 藏在皮肤之下的毛细血管剥出来替自己编织一副绞索；总是要守在烟囱口去将炊烟抓回来处以火刑；总是要站在烈日底下去堆积雪人；总是要蘸着泪水在石板上画出天使的微笑；总是要跟一根 出土的白骨滴血认亲……他的这些糊涂表现令儿女痛苦不堪，只能委屈地解释道：“真的不是我们将父亲逼上了绝路。” 236 他到临死前都还在告诫后人，必须要传承许多古老的习俗。初一和十五要记得给村中的老井烧炷香，免得井水夜夜在井里哭。每年开春后，要记得给房屋周围的果树喂点米饭和肉粒，免得果 树老是结出苦果。清明节的傍晚，要记得去亡人的坟头点盏灯，免得漫山遍野都跑着孤魂野鬼。每年开镰收割稻谷，要记得煮一顿饭来尝新，先给狗吃，再给年龄*大的长辈吃，如果父母不在家，就先用筷子挑一团饭放在桌上，然后自己才能吃，以免得罪上苍而遭五雷轰顶。端午节，要记得在门框上挂艾草和菖蒲，免得瘴气污染门庭。中秋夜，要记得拿一个月饼放在院坝中的板凳上供奉月亮，免得它日后不再给尘世小团圆。年底，要记得送灶和接灶的日期，免得来年四季都烟火冷寂……他的这些告诫，听得后人们呆头愣脑，可他仍在苟延残喘地说。他怕自己一闭眼，这些习俗就消失了。他说的习俗，其实是各种各样的禁忌。人有禁忌，人间才有康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