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风泣

第九章 夭折 2020年正月初七，北京。 “把口罩戴好了再出门！出去尽量什么都别摸，非碰不可的话，就用袖子垫着点儿手，见着人尽量躲着点儿走。电视新闻、广播里都在说，*少要保持一米的距离。”林红边将蓝色的医用口罩递到邹宇手里，边紧张地嘱咐他道。 “嗯，知道了，放心吧！去冰箱里看看菜还够不够，不够我去超市补点儿。”邹宇接过口罩戴在脸上，声音立刻变得朦胧了起来。 “还够吃三天的，别去了，现在超市里也不安全。今早地方新闻里说，一定会保证北京的蔬菜供给，不会让市民饿肚子的。我想咱们就不囤货了，等彻底吃完了，再一次性多买点儿，毕竟这里是北京，不会断供的。” “行，那我走了。有事儿就给我打电话。千万别出去，不管谁敲门，都别给开！”邹宇出门前，*后对妻子嘱咐道。 天空灰蒙蒙的，干冷无风，空气中充斥着北京冬天特有的雾霾味道。 七天来**次出门，邹宇对这个世界并无陌生感，但又觉得好似一切在几天之间已彻底改变。 平日里人来人往的小区路上，如今空无一人。直到小区大门口，邹宇才迎面遇见一个取快递回来的人。他带着白色口罩，透明护目镜，拉着家用小推车的手上，套着天蓝色的医用手套。 若是平时，一定会被人误以为他是一个重度洁癖患者。但如今，像他这样的打扮，马路上比比皆是。每个人都岌岌可危，仿佛除了家里，外面的空气中到处都弥漫着那骇人的病毒。 春节前，武汉封城的那天，邹宇给郭鹏打去了电话，郭鹏告诉他，“一切都好，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可怕。” 于是邹宇觉得，这个所谓的新冠病毒，*多也就是会引发一场规模不小的流行感冒，感染的人只要像往常一样吃点感冒药，*多也就是去医院输两天液便会好起来了。 直到大年初三，邹宇看着微博上全国各地不断攀升的感染和死亡人数，他才意识到，一场如非典一样的灾难，真真实实地到来了。 走出小区大门，果然马路上也没什么人，小区对面的一排底商，无论是餐饮还是美容美发都大门紧闭，透明的玻璃门里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 “大哥，买点西红柿吗？” 听见有人在喊自己，邹宇看了过去。车道旁的人行路上，一个穿着红色羽绒服的女人站在那里，身前摆了两筐满满当当的西红柿。 她带着普通的棉布口罩，眼神跟她花白的头发一样灰暗无光，但从她的声音和眉宇间的气息，邹宇判断她跟自己的年龄差不多。 想不明白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竟然还有人冒着被感染的风险，跑出来摆摊，邹宇的眼睛里流露出了不解，对她上下打量。 也许是看懂了邹宇的眼神，她在口罩背后说道：“两块钱一斤，比超市里卖的还便宜，我不是为了挣钱，就是想出来跟人说说话。疫情前我在商场里卖袜子，结果疫情来了，商场关门了。 这些天我一直一个人呆在家里，整天刷新闻，抑郁症犯了，失眠，感觉整个人都快憋疯了。 我不敢去医院拿药，所以就从市场批发了两箱西红柿，平进平出，不为挣钱，就想找人说说话。”她很自觉地与邹宇远远地站着，并没有因为他停下来听她说话，就试图靠前。 “我很想陪你说两句话，但家里的口罩用完了，我必须去药房看看。据说现在口罩供应很紧张，家家基本都空了，所以我得赶紧去，也许还有抢回几个的希望。等我买完口罩再回来，一定会买你的西红柿。”邹宇看着她，默默在心里这样说道。 他不知道这个身处焦虑之中的可怜女人，能否从他们相互的注视中，读出他的心声。他很想帮帮她，却更急于躲开她散发出的负面情绪。 连日来，他绷紧的神经，现在纤弱得就像春蚕吐出来的丝线，经不起半点压迫。在家里，邹宇不敢让林红看出来，可是在外面，他已无力伪装。 郭鹏已经失联三天了，三天前，邹宇打给他，得知郭鹏全家都出现了感冒症状。 “咳咳……没事，我想只是感冒了，应该是流感，不可能是新冠。我们除了买菜，没和什么外人接触，也没有参加亲戚的聚会。我妈和妻子烧得比较厉害，我还好。 “再观察两天看看，不行再去医院。等疫情过了，我们就回北京。咱还得把菜鸟驿站干起来呢！ “没事，放心吧！咳咳……”郭鹏的声音沙哑，每说几句话，就要喘一口大气，但这也是邹宇*后一次听到他的声音。 这之后，郭鹏再没回复邹宇的微信，这让邹宇心急如焚。邹宇打过去的电话，也只是“嘟嘟”地响，一直没人接。 但在昨晚，连那有所期盼的“嘟嘟”声也没有了。那一瞬间，邹宇感受到了绝望，可挂断电话，他还是转过身，笑着对满眼期待的林红说道：“电话还在“嘟嘟”响，估计是静音了吧，郭鹏没听见。” 走到药房，邹宇远远地就看见玻璃门上贴着的白纸，“本店口罩、酒精已断货，请去别家寻购。” 抱着一丝侥幸，他打算去窗口再问问，也许货已经补上，只是售货员没及时撕掉公告。 窗口外站了一个人，正在向售货员咨询胃药，看见邹宇走回来，他赶忙警惕地退后两步。 邹宇这才看见，屋内的售货员也紧张兮兮地离窗口远远地站着，对着外面喊话。 大难来时，人人自危，邹宇后来又寻遍了几家药房，却没有买到一只口罩。 空手而归的路上，电话在邹宇的裤兜里震动了起来。他心中盼着是郭鹏给他打回的电话，慌忙掏出手机。 虽然屏幕上的名字，没有让他如愿，却还是给了他一丝安慰，“喂！郝辰。……嗯，我和林红都还好。 “今天挺好的，你那边怎么样？ “嗯，没事就好，那明天再联系。” 这些天来，邹宇跟郝辰每天都会这样地问候对方，有时是郝辰打给他，有时是他打给郝辰。 即便远隔千里，他们仍如亲兄弟一般，挂念着彼此的安危。因为相同的家庭经历，邹宇与小他三岁的郝辰，是村里唯一的独生子女。 他们没有兄弟姐妹，从小只有彼此为伴。在母亲走的那天，五岁的邹宇**次体味到了失去亲人的痛苦，他扑倒在母亲睡过的床上，哭嚎不断，被奶奶死死地搂住，*后精疲力竭，他才终于明白，母亲再也不会回来了。 失去母亲的感觉就像是被一把无形的削皮刀，从灵魂上滚过，无情地将生命中很重要的部分从其中剥离，那种痛苦，永远无法痊愈，不会结成疤留在身上，但却会变成思念和记忆刻在灵魂里。 至此，邹宇很害怕这种失去的感觉。虽然此后的生活里，他还有奶奶和爸爸，但是邹宇依然时常感到孤独。 长大一些的邹宇，得知了村里还有一个叫郝辰的小孩跟他有相同的经历，他找到了郝辰，与他成为了朋友，这种孤独才稍稍被弥补了一些。 有一年，山里突然下了好几天大雨。于是，贫瘠干裂的土地上出现了一个奇观，低矮的土洼变成了小水潭，没过多久，里面竟有些像化不开的墨点一样的小黑豆在游动，身后还拖着一个短小的尾巴。 “这是蝌蚪。”八岁的邹宇对五岁的郝辰说道。 “你怎么知道？”郝辰眨着眼睛对邹宇问道。他眼神里没有质疑和讥笑，只是单纯的想知道，在这个从没见过蝌蚪的山村里，邹宇为什么会知道。 “我就是知道，我妈妈给我讲过蝌蚪的故事，故事里的蝌蚪就是这样的，所以我就是知道。”邹宇笃定地答道。 “那咱们把蝌蚪带回家吧！要怎么带呢？揣兜里怎么样？” 郝辰说着就要伸手去捞，邹宇拦住了他，“不行，蝌蚪不能离开水，不然就会死掉。” “像鱼一样？” “对，像鱼一样，你去找一个玻璃瓶子，咱们得把它们装到有水的瓶子里，才能带回家。” “唉呀！” 邹宇的话音刚落，郝辰就发出一声尖叫，邹宇看见郝辰的额头破了，有血正顺着他的太阳穴往下流。 邹宇慌忙看向小水洼的对面，有几个大一点的男孩子，带着弟弟妹妹正在朝这边丢石头。 他们俩不是**次与这群人邂逅。被村里的其他孩子捉弄，是邹宇自打妈妈离开后所要经历的家常便饭。 他下意识地扑到郝辰身上，石块儿便像子弹一样朝他们俩飞来。他用身体掩护着郝辰，在“枪林弹雨”中，搂着他前行。 跑回家里时，邹宇发现左耳朵被一块儿锋利的飞石割破，搞得一脖子都血淋淋的，看起来十分吓人。第二天，他的身上还出现了几块淤青。 可邹宇并不在乎，甚至感到庆幸，因为他真正在乎的并没有失去。他保护了郝辰，郝辰没有像妈妈一样从他生命里消失，这就足够了。 自此，邹宇学会了如何不再“失去”，那就是保护，保护所有他想保护的人，便不会再感受到那种“失去”的痛苦。 “保护他们，哪怕是粉身碎骨，也要不惜生命的保护！”邹宇仰头看着不知何时才能晴朗的天空，在心中对自己幽幽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