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小说学会2021年度好小说排行榜/中国小说学会

贩梦者 石钟山 林又在讲自己的梦，说的是，一位盲人演唱师傅带着自己的盲人徒弟走街串巷说书唱戏。一日，徒弟问师傅：眼睛如何才能看到光明？师傅应道：等你拉断**百根琴弦时，就能看到了。小徒弟有了希望，随师傅奔走于一处又一处的演出场所，风里雨里，弦声始终伴随着他。后来师傅离开了，他又有了自己的徒弟，为了完成拉断一百根琴弦的目标，他带着徒弟一如师傅带着他那样在执念中拉琴。每拉断一根琴弦，便藏在一个树洞里，一根根被拉断的琴弦都刻在了他的心里，终于迎来了**百根琴弦，想象着这根弦一断，自己就可以见到光明了，他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终于在一次演出中，**百根琴弦拉断了，然而期盼中的光明并没有如约而至。他病倒了，因为心里那浩大的希望落空。在小徒弟无微不至的照料下，他躲过了这一劫，一下子明白了师傅的用意。他又一次带着徒弟走街串巷时，徒弟问他：师傅，我的眼睛什么时候才能看到光明呢？他学着师傅的口气说：当你拉断一百二十根琴弦时，自然就会看到光明。徒弟咧开嘴，笑着，心里已经亮了。他虽然看不见徒弟，但他知道徒弟一定是这样的，亦如当年自己的样子。 林讲完这个故事时，宿舍里所有人都沉默着，仿佛自己做了一场梦，醒来时盯着上方模糊的天棚，久久地思考着什么，却想不到尽头，越想不透就越想。不久，宿舍的人便陷入梦乡，各自进入梦境去了。 他把自己的故事讲完了，却并没有睡着。他还要想下一个故事，以供明晚临睡前讲给大家听。此时，他们已经是大四学生了，他讲了四年故事，每天晚上都是如此，就像他刚讲完的故事中那个徒弟一样，一根又一根琴弦拉断了，又期待着下一根。他不是盲人，只是贫困学生，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父母跑运输，车出了事故，再也没有回来，是爷爷靠拾垃圾把他养大，又供他上了大学。为了减轻爷爷的负担，他申请了助学贷款。为了还贷款，他一有时间就出去打工挣钱。 四年前刚入学时，住在下铺的赵姓同学一天晚上睡不着，动员大家讲故事，并许诺说：谁的故事讲得好，就把他明天的一日三餐全包下来。赵同学家境殷实，父亲是开公司的，吃的用的，自然是全宿舍*好的。于是大家为了第二天的三顿饭，都搜肠刮肚地拼凑着故事，但总不能让赵同学满意，他仍然失眠。直到林开始讲故事，等他讲完后，赵同学很快进入梦乡，其他同学有的在他的故事还没讲完时，便酣然入梦了。赵同学从不食言，第二天林的三餐他果然全包了下来，自己吃什么就让林吃什么。有荤有素，有时还有水果或者酸奶什么的。 他节省了一日三餐的钱，生活自然轻松了不少。只是每天的故事，要常新求变才好，不然觉得对不起赵同学的一日三餐。每天同学们睡着了，他自己却不能入睡，他要想明晚的故事。 一天赵同学认真地凝视着他问：你怎么会有这么多故事？他沉吟一下，还是答：我讲的不是故事，是自己的梦。赵同学哑然，同学们亦哑然。在同学们眼里，他便神秘起来，他每天的梦有头有尾，还丝丝入扣，引人入胜，这是什么人才能做的梦呀。他们的梦往往有头无尾，等早晨睁开眼睛时，梦境早忘光了。他在众同学神秘又羡慕的目光中度过了四年。在这四年中，一间宿舍其他五个人，都享受了他的“梦”，也有许多同学轮流请他吃一日三餐；赵同学并不争抢，当没有别的同学主动请林时，他才会出现。 一晃四年大学生活结束了，林和赵被双双保研，又去读硕士研究生。他俩依然住一间宿舍，没了上下铺，两人并排躺在各自的床上。熄灯后，赵同学还要听林的故事，直到林听见赵同学的呼吸平稳，慢慢入睡，他的故事才会终止。 在这期间，林也曾拒绝过赵同学的一日三餐，但总会被赵同学驳回。赵同学感激地冲他说：你的故事治好了我的失眠，没有你的故事，我睡不着觉。于是林的故事照讲，赵同学仍然有滋有味地听。 终于他们一起研究生毕业了，赵同学留校做学术研究，而林在家乡的省城联系到一家单位。分手时，赵同学拥抱了他，拍着他的后背说：谢谢你每天给我讲故事。他想到这些年，赵同学每日请他的三餐也不禁眼睛湿润，感动地说：我吃了你这些年的饭，应该感谢的是我。两个同窗好友在用力拥抱后依依不舍地分别。 他和赵同学分别后却没断联系，仍有电话往来，聊工作，说生活。赵同学每次在电话里都说：我怀念你的那些故事，有机会见面，还想听你讲。他就在电话里笑一笑，并不说什么。 又是几年后，他突然接到赵同学的电话，说要到他所居住的省城出差。两人约好相见。 地点是他定的，还没到约定时间，他就站在饭店门口张望了。饭店是五星级的，赵同学见到他时吃了一惊，望着他身后的饭店责备道：怎么定在这儿了？咱们是老同学，就是叙叙旧，何必这么破费。他不说什么，只是引领着老同学往里走。 偌大的包间就他们俩，菜品在任何人眼里都称得上奢侈，酒也是顶级的。赵同学扫了一眼酒桌上的菜品，正色道：今晚我请。他不说什么，只是笑一笑。两人坐下。他端起酒杯道：老同学，这些年我一直想找机会答谢你，是你让我的大学生活有饭吃。说完一口喝光杯中的酒。赵同学凝视着他，半晌才道：我不失眠，不听你的故事也能睡着，但你的故事可不是三顿饭能换来的。 那天两个老同学都喝多了，又一次拥抱在一起。一晚上他说得*多的一句话就是：谢谢老同学，我永远记着你的一日三餐，也感谢你让我讲故事。赵同学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你为什么把研究所的工作辞了，现在靠什么生活？他听了又淡然一笑说：我现在是个贩梦者。赵同学似乎不解，怔怔地望着他。他忙解释道：我每天在网上写故事，笔名就叫“贩梦者”。赵同学如梦初醒，惊叫一声，小声地说：其实当年你不讲故事，我也会请你一日三餐；但怕你不接受，才想了这么个办法。他推开老同学，认真地鞠了一躬道：感谢你让我成为现在的贩梦者。 那晚两人走在街上，他又想起多年前讲的故事，道：老同学还记得当年那个拉断一百根琴弦的小徒弟吗？老同学望着天空悠长地说：当然记得，人得有梦才能美好。 （选自2021年9月7日《今晚报》） 评石钟山《贩梦者》 徐晓华 无论如何，石钟山的《贩梦者》都会让人想到史铁生的名篇《命若琴弦》。仔细想来，它们的构思，或者，它们所包含的语义其实都与某种母题相关，关于命运，关于梦想，关于抗争，关于感悟，关于友情，关于善良…… 这篇小小说的重点是在后半部分，林同学与赵同学的故事。家境宽裕的赵同学说，如果不听故事就不能入睡，而家境贫寒的林同学便每天奉上一个故事，作为交换，赵同学为林同学提供一日三餐，这样，听故事的与讲故事的便有了默契，而且，大家也都心安。两人间讲与听的模式延续了多年，直至双方都安身立命。等到二人再次见面说到这讲与听的友谊，在感慨与发自内心的感激后，竟然对讲与听的动机有了新的发现，其实赵同学不听林同学的故事也能睡着，但还是要他讲；而林同学讲故事也并非为了那一日三餐，他早已将讲故事变成了自己的习惯，更准确地说，变成了自己的创造性劳动。一个在为自己与别人提供梦想，一个在享受别人的梦想的同时鼓励着这梦想的创造。目的与手段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与这变化一同生发的是善良，是对自己内心的发现，是对美好的爱护与珍视，是一种人间至美的情感的氤氲。而这一切早已超越了那一日复一日的讲与听，而成为一生的财富与力量。 这样说来，作品的前半部分绝不是多余的，恰恰相反，没有前半部分，就不可能有后半部分，瞎子师徒的故事的语义犹如行走之前摁亮的手电，是这束光照亮了后来的路。在不知从何时开始的瞎子说唱师的漫长师承中，徒弟总是听说，当弹断了多少根琴弦之后就能看到光明，看到世界。事实是不可能的，但当徒弟弹断了一定量的琴弦而眼前依然黑暗时，他的心却一下子光明起来，并由此认识到了自己黑暗人生的意义。这样的人生顿悟是超越性的。在作品中，这一意义模式是赵与林两位同学听与讲的根基。 一个小小说竟然有如此复杂的复调结构与丰沛的意义，实在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