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境:三十九城

库伦中国艺术史这堂课在那一年意外受欢迎。学习中文也同时开始变得流行，学校的外文部嗅到大市场的供需定律，实时增设了中文课。小寒在中国念到中学才赴美留学，中文基本功还算扎实，应征助教，一举成功，担当教一堂小班对话练习课，应付四五个学生绰绰有余。其实是因为上一年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推出与中国主题相关的展览，风靡全城，学校才会在新学期开始，实时增设人文课教中国艺术史。传说教课的客座教授是业内泰斗，于是旁听的学生也多了好些。教到元代部分时，蒙古人阿瑟也出现在旁听学生之列。阿瑟也在学中文，是小寒的学生。讲台上，教授将元青花鬼谷子下山图罐投影于屏幕。主人公鬼谷子坐在一虎一豹拉的战车上，正要下山搭救齐国名将孙膑和独孤陈，一派运筹帷幄的姿态，胜负仿佛已见分晓。教授将历史背景数言带过，说该件瓷器在年中伦敦佳士得拍卖会上创下了中国艺术品的拍卖纪录，成交价一千四百万英镑。学生们很配合地哇一声惊叹，紧接着课堂一片窃窃私语声。阿瑟在这时举手，朗声说，我小时候，在家里也看到过这样一个罐子。课堂上静下来，大家转过头去看谁在说这话，教授示意他说下去。阿瑟却道，我祖母用那罐子种了一盆草。大家便轰然都笑了。教授却正色道，谁也没有说过那拍卖的青花罐是唯一传世之物，绘有人物故事的元代青花罐现在知道的就有九件之多，如果有一两件隐藏在民间，一点也不稀奇。许多传世之宝，在被发现之前，在人们眼中不过是些寻常器物。你祖母住在哪里？阿瑟说，她住在乌兰巴托，已经过世了。课堂上又传来一片失望叹息声，有人问，那个罐子还在吗？阿瑟说，罐子不知道去了哪里。不过记得小时候回乌兰巴托的时候，那青花罐子已经破了一半—上半部损毁了一圈。有人便窃笑，并且发出一片嘘声，说，不会是编故事吧？教授说，在乌兰巴托？这很有意思。乌兰巴托是蒙古首都，原来叫做库伦，是在清代才设城立防的。元代大都在现今北京城的位置，而青花是在景德镇烧制的。你见过的青花如果是真品，是如何到乌兰巴托的，倒值得推敲。你们家是蒙古人？阿瑟点头。有人吹记口哨，说，他是美国人，他出生在这里……一堂课已经到了快结束的时候，教授看表，阿瑟张张嘴，也许还有话说，却临时改变主意，只是跟着大家笑一笑，一堂课热热闹闹结束了。第二天的中文对话课，小寒见到阿瑟。那天刚好别的学生都请假，小寒说，只有你一人，比较自由，说什么都好，反正都是练习口语。然后开玩笑，道，要不干脆说说你家的青花？阿瑟笑道，原来昨天上课你也在？那教室太大，人又多，没看见你。嗯，这倒是可以讲一讲，但是就怕我的中文水平讲不好。小寒说，你的口语并不差。你本来就学过中文吧？阿瑟说，我父母会说中文。我们家以前在蒙古的时候是跟汉人做生意的，家里的老人也都会说汉语。小寒作恍然大悟状，说，原来是这样，那青花是不是做生意的时候带过去的。阿瑟点头，说，你猜得很对。我祖母跟我讲过那青花罐的来历。她说那青花就是以前跟我们家做生意的一家汉商托人从关内带出来的，好像是这图上的故事跟他们家还有些关联。罐子在路上却不巧损坏了，后来就放在我们家没有拿走—那都是清朝时候的事了。后来，苏俄在蒙古的势力影响越来越大，汉人不受欢迎，大多被迫离开，留下来的面临各种清算，各种人因为各种原因付出各种代价。那一家汉商也家破人亡，我祖母小时候见过那家人留下的唯一孩子。那少女在他们家逗留了大半年然后独个离开蒙古，不是寻亲就是靠友。祖母说，其实那少女也有蒙古血统—他们自己坚持说自己是汉人，但早年在草原上留下来，据说是因为她祖父与一个蒙古女子相恋的关系。总之，祖母说那女孩子骑马骑得那么好，有蒙古血统是一定的。说到这里，阿瑟笑了，说，我祖母觉得世界上只有蒙古人才懂得骑马。奇怪，都说祖母记性越来越差，这么远古的事她倒是记得一清二楚。她说，家里来过那么一个人，就像这个家的一部分，忘也忘不了，包括那年月的事也像是刻在石头上的印记—库伦刚刚变成乌兰巴托，记忆当中，好像是幼年的某个夜晚之后，凌晨醒来，城市已经改名，同时有洪亮燎原的声音向所有人保证从此以后世界将是一派光明。可是，她一直觉得那女孩独自踏上的旅途，才是新世界的一部分，而她留在原地，只能用等待来迎接新世界的来临。只是渐渐地，人们便忘了要那嘹亮的声音兑现承诺，因为那保证变得越来越模糊不清，生活变得粗糙而脆弱，人们失去了探询的勇气，也不敢好奇。正在这时，外语系的主任推门探头进来，奇道，这不是中文口语课？怎么听你们尽说英文，说什么，这么投入开心？小寒红着脸，想，可不是说着说着就忘了。她说，我们在说跟中国文化有关的话题。主任说，敢情好，但是别误了上课。只有一人，上课也不要马虎。然后故意作个颇威严的表情，轻轻将门带上。阿瑟吐吐舌头，说，我是在一九八〇年代末才跟父母**次回蒙古的，那时，美国与蒙古建交了，来去变得方便。那个青花罐子—不是我吹牛，花纹跟昨天照片上的一模一样—我记得可清楚了。祖母与我聊得那么投入，也就是那一次。前两年回乌兰巴托，找不到那个罐子了。一个东西，从哪里来，去了哪里，真的说不清。昨天想问教授这罐子本来是不是该算是蒙古的东西？阿瑟停一停，用英文说，历史上横插了一脚，模糊了许多的界限，少了哪一环都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但是一切的偶然成就了今天的一切。有些东西，是谁的，大概是没什么好计较。小寒笑一笑，点头同意，一字一句，用中文，同他说，对，也许是不用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