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夜之梦

老九把他的女人滨和女儿从南昌接出来之后，他们同住在一个亭子间里。这亭子间不太大，但是也不太小，可以搁一张两人睡的床、一张方桌、椅子、摇篮，还有烧饭用的汽炉之类。 这样的生活对他是很舒服了。他每天早上很早地上汽车工厂去，晚上回来。当他出去和回来的时候，定给他的女人一个吻，接着就吻他的孩子。 他们这样生活了两个多月。他每天上工厂去，晚上忙得很迟回来；他的女人每天也照例地处理着小家庭的任务：喂孩子几遍奶。礼拜天他们一同带着孩子出去玩。 “滨，你对我的生活什么意见？你近来为什么常常不爱说话？我把你送回南昌的时候你不是同意我这样的生活吗？并且你还认为是应当……”他常常这样问她。 “我怎么会不同意你……我只惭愧我自己，我不如你，我赶不上你，赶不上许多朋友；我们是过了同样的生活来的。”他的女人也老是这样回答他。 “你赶不上？硬赶呀！我可爱的孩子，你很明白哦，你有希望，我总觉得你有希望，任何人都有希望。只要你不再想成一个梵婀玲专家，你知道我现在是买不起那东西了，我不再是一个大学生。” 滨听着在微笑，灰色的微笑，她*初是这样的，末后也是这样的。 滨的确是很驯善的，就是有了什么不快活，她也不大爱说，也不大爱和他闹气。只是小孩子吵得太厉害的时候，她打他两巴掌。 不过，这亭子间的生活是有点儿使她难受。她常常想：“这烦闷他当然感觉不到，他又不成天待在屋子里，他又不喂奶，不带孩子；他只每天忙倦了回来睡觉。而且他和工人们混了这久，当然他的生活习惯比我进步；他不谅解我，还说我不谅解他，他只知道忙，我的苦闷他一点儿都不知道。” 她时常这样想着哭了。但是她主观上终于同情他，同情他抛了大学生生活，抛了小资产阶级的生活，他去做工。 她有时候也兴奋着想跟着他一道走，她要下决心……把孩子送给嫂嫂去，自己进工厂，或者去……她想着我不该在大学音乐科读三年，我该在中学毕业就……只是我不愿意抛弃了梵婀玲，还有钢琴…… 为了要求厂方加薪，老九被厂里开除了。本来他的英语说得特别好，在许多工人当中，美国经理特别重视他；这次他本来不会被开除的，是两个俄国工头和他捣蛋，说他煽动工人罢工，这样他离开了福德汽车公司，失业了。 无职业地生活了一个多月，家里的开销都是用的滨从南昌带来的钱，这是她在南昌教育局服务了半年剩下的薪金。 孩子一天一天地大了，很顽皮，一刻不肯离开母亲，滋养料他需要得比从前多；他不吃母亲的奶了，每天吃勒吐精代乳粉和饼干，他们仿佛就连这孩子的食料都难得负担得起似的。为了这，滨确是受些委屈，电影不大去看，头发也没有工夫烫，她对于一切都不可能，而且也没有兴趣。 她一天一天地憔悴了。暑天，亭子间当着西晒，有臭虫，弄堂里邋遢气从窗子里进到房里来，孩子只知道气闷地哭；她对于每天的生活都感觉着疲倦，没有创造，没有新的感觉。她的确想改造自己，只是拿不出勇气。 老九又当了汽车工人，因了福德公司经理的介绍；这是由于他的英语说得上等，经理特别重视他。他对于这次的职业特别感着兴趣，这汽车公司虽然赶不上福德那样大的规模，但是许多工友都是前进的，一般地都有着生活上的觉悟。就在他个人生活方面也比原来的好，工作时间比从前少，工钱倒比较多一点儿，所以他可以多分出一些工夫去干些别的事体。 老九现在和滨商量，因为几个工友约他去组织俱乐部，并且利用晚上散工时间叫他教胡琴、唱京戏，所以现在不能每天晚上都住在家里，要经常地和工友们同住去。滨点了头，答应了。从此老九是隔一天回来一次，晚饭也不能每天回来吃，时常跑到饭铺里去吃三百钱一餐的成肉饭。 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