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破产的女人

真是祸不单行，麻烦事接踵而至。
第二天早晨，在餐桌上。
我像往常一样，准备了一桌早饭，全是奶奶喜欢吃的。
用砂锅煮的米饭，在上面配上用甜口酱油腌制的咸萝卜，往
昨天剩下的猪骨汤里，加了些切碎的姜末，还有盛在小钵中
的佃煮 [4] 的小沙丁鱼和核桃。这是我提前准备好的菜。
奶奶默默地将早饭一扫而光，把放在矮脚桌角落的竹箩
筐拉到身边，从里面拿出了三个柿饼，全部吃掉了。
我没有感受到任何的异样。奶奶虽然很瘦，但食欲很好，
可能是因为她的牙齿比较结实吧。如果是像往常一样，那么
接下来，奶奶应该要大口大口地喝茶了。但是，这次却不同。
奶 奶 没 有 把 手 伸 向 茶 碗， 而 是 突 然 宣 布 道：“ 我 要 结
婚了。”
“什么？”我手上的茶碗停了下来。
“结婚？！奶奶你要结婚吗？”
“是啊，老太婆要结婚，有什么不行的吗？”
已经年过八十的奶奶，脸上却既没有皱纹也没有老年斑。
（[4] 佃煮，又称甜烹海味。指用酱油、料酒、糖将鱼、虾、贝类、海藻等进行烹煮，味
道浓重，保存期较长。因*初在江户佃岛制作而得名。）
淡褐色的大大的眼睛里，闪烁着波光。发量比年轻的时候少
了，但是银发打理得整整齐齐。即使已经过了六十年，今天
还是依稀能看出奶奶当年作为“柿子西施”“纪州**美女”
那熠熠闪光的风姿。
“*近，有老年人的相亲活动。”
“相亲活动”几个字发音非常饶舌，可是奶奶却舌头灵
活，发得十分清楚。
奶奶从旁边的文件盒里，取出一份淡粉色的宣传册，指
给我看。上面用大大的字写着“一期一会草莓会”。
“我就是在这个活动里，遇到了一个帅哥。”
就算是帅哥，也是个老爷爷了吧，我心想。但是，如果
敢这么说的话，奶奶就会用两三倍的话来反驳我。我闭上嘴
不作声，看着坐在矮脚桌对面的奶奶。
“他还送了戒指给我。”
奶奶说着，从电话桌底下神神秘秘地拿出来一个纸袋子，
打开了一个首饰盒，盒子上刻有“特托拉贵金属”几个金色
的字。奶奶把里面的钻石戒指取出来给我看。
“奶奶居然还收了戒指。”
戒指上镶嵌的钻石相当大，我不是很了解钻石，差不多
有黄豆那么大。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在我忙工作的时候，奶奶和帅爷
爷约了好几次会，被求婚，还收下了戒指。
“我要比玉子你更早一步出嫁了哦。下下个月我们办理结
婚登记后，我就要搬到阿宗家里去住了。”
奶奶指着报纸店赠送的大字版日历。今天是十月四日。
奶奶打算十二月和“阿宗”结婚。
“他到现在还没有退休，经营一家公司，高高瘦瘦的，是
个好男人。俗话说，女人要可爱，男人要有志气。能引领女
人的男人真帅啊。果然，男人不管多大年纪，还是有野心的
男人*有魅力啊……”
奶奶又喋喋不休地开始讲述她的恋爱观。说是跟我讲她
的恋爱故事，可是却又从来不会征求我的意见。所以，奶奶
一个人说着，我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附和几句。
“阿宗他家好像是住在世田谷。玉子啊，你不用再照看我
这个老婆子了，你可以从家里搬出去一个人住，可以和男朋
友一起住，可以过自己喜欢的生活了。”
我一只手肘支撑在矮脚桌子上，头靠在手上。我表面上
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但内心极度混乱。三十多年前，在我
出生以前，爷爷就去世了。奶奶的再婚，本身没有什么问题，
但是为什么这么突然就提出要结婚呢？我想要让心情平复下
来，开始深呼吸。
在矮脚桌子的一旁，药盒子堆得像小山一样。我会预先
将奶奶早中晚要服用的药，分成小份装在里面。我每天都要
仔细检查防止脱水的补液盐还剩多少，若有需要，还要把奶
奶送去日托中心或带奶奶去医院。虽说奶奶现在的身体还算
硬朗，但是和老年人在一起生活，有许许多多要做的事情。
我怎么能放心地把这些事情，托付给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
来的老爷爷呢？
“我不会从家里搬出去的，而且我也没有男朋友。”
我将视线投向房间一隅摆放着的牌位。父亲和母亲保持
着二十年前的年轻姿态，微笑着，看着我。
“玉子啊，你已经三十岁了。”
“我才二十八岁。”我插嘴说。
“多少岁不重要，到了这个年纪，还一直和我这个老婆子
一起住，就算有了男朋友，带着我这样的累赘，也不能安心
结婚呀。”
“所以啊，我说了，我没有男朋友。”
昨天刚刚因为男人的事和美法闹别扭，今天却又要和奶
奶讨论这个话题，真郁闷。
“即便是现在没有男朋友，但是玉子你马上就可以交到
的。到那个时候，奶奶就成了阻碍了。”
无论怎么和奶奶说，在奶奶的心目中，我永远都是那个
像粉雕玉琢的团子一样可爱的小婴儿玉子。奶奶深信，只要
我想要交男朋友，想要结婚，就随时可以结婚。
在我的学生时代，我也觉得不久就可以结婚。成为律师
之后，形势就变得不妙了。工作很忙，没有时间恋爱。学生
时代交的男朋友也自然分手了。
而且，虽然轻松地谈恋爱感觉的确很好，但是一谈到结
婚，就突然没了现实感。偶尔约会一下很开心，但是让某个
人闯入我的私生活，我想都不敢想。努力工作，照顾奶奶，
打扮得漂漂亮亮和朋友们娱乐消遣。仅仅是这些，就把我的
一天二十四小时塞得满满当当。除此之外，我可不想再承担
其他别的事情了。
即便如此，在我内心深处的某处地方，却仍想着我必须
要结婚，这让我感到很不可思议。
“我要是搬出去了，那柿饼谁来做呢？”我有些生气地
问道。
“柿饼我自己就可以做。”奶奶嘟着嘴巴说。
和我装可爱时的动作一模一样。
“奶奶你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肯定做不了的。你又嫌超
市卖的柿饼不好吃。我要是搬出去了，奶奶你一辈子都吃不
到那么好吃的柿饼了。还有松松软软的玉子烧，还有美味的
沙丁鱼丸子汤，你都吃不到了。”
其实一点也不重要，但是我说出来的净是些关于吃的。
“我也没说我想吃啊。”奶奶傲慢的口吻让我窝火，气得
我头晕目眩。
“我不管你了。”
我看向榻榻米，一把抓起放在上面的外套，另外一只手
拿起皮包，站起身来。
“我要去上班了，今天会回来很晚。午饭在绿色的便当
盒里，晚饭在橙色的便当盒里。别忘了吃药，门铃响了也不
要应。这个塑料瓶里面的水到晚上要喝完，回来之后我要
检查。”
“好的好的，放心吧。”奶奶用欢快的语气回应道，这让
我更生气了。
奶奶一直是个很自我的人，一点也不顾及我的心情。
我去大型律师事务所工作，有一半的原因是因为奶奶。
虽然奶奶现在精神头很好，但是将来有朝一日也会需要人护
理，可能要去养老院。心高气傲的奶奶肯定看不上那些普通
的养老院。
也是为了奶奶，我才在距离事务所两站远的热闹地段，
租了这一栋独门独户的房子，因为奶奶习惯住日式的房间，
如果没有榻榻米和被子的话，就睡不着觉，要大吵大闹。
在房子屋檐下，垂吊着很多柿子，此时沐浴着朝阳，像
一面橘黄色的帘子似的。柿饼马上就要做好了，我正打算这
几天去收。
奶奶突然说要结婚，如果还是为了顾及我的将来，那真
是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事了。
我其实对我现在的生活挺满意的。
我步行向工作的山田川村津津井律师事务所走去，只距
离两个车站的路程，所以为了减肥，我平时都是走着去上班。
但是，这么一点运动量，完全瘦不下来。
刚来到我的办公室门口，就看到一位稀客像门神一样挺
立在那里。
“怎么来得这么晚？”
来者是一位名叫剑持丽子的律师。
她环抱着胳膊，声音听起来有些不高兴。
剑持律师穿了一身西装西裤，勾勒出她的好身材，长发
披肩，像雄狮的鬃毛一样随风飘舞。
剑持律师比我早一年进公司，和我在同一个部门，我们
经常一起工作。她使唤人时态度很粗暴，是个很有气场的人，
有时候让人有些害怕，但是我却能做到心平气和。可能是因
为我从小就习惯了照料任性的奶奶，心理素质已经被锻炼出
来了吧。
即便如此，我还是不喜欢剑持律师。
听说，剑持律师毕业于东京的一所知名的初高中一贯制
学校，考上了名牌私立大学，并且一次性就轻松通过了司法
考试。她家庭很富裕，长得也漂亮，身材也很好。紧身的西
装西裤，我完全不敢尝试，可是剑持律师却可以轻松驾驭。
站在她旁边，我会觉得自己惨不忍睹。所以，我不喜欢剑持
律师。
不仅如此，今年年初的时候，剑持律师以奖金发得太少
为理由，辞掉工作，休息了几个月。因为这个原因，分摊给
我的工作量一下子增加了，我忙得不可开交。可是，几个月
之后，她居然又若无其事地回来继续工作，这么厚颜无耻，
也让我对这个人感觉到厌恶。
我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现在是上午九点，这个时间对
于律师的出勤而言还很早。
我有些警戒地开口说道：“早上好，您有什么事吗？”
剑持律师连基本的招呼都没有打，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
“你能联系上古川君吗？你和他不是关系很好吗？”
“也说不上关系很好，我们是同期。”我答道。
我和古川君是研究生同学，后来一起参加工作，又被分
配到同一个部门。也正是因为如此，我们基本上不会接手同
一个案子。
一般来说，根据案件规模大小的不同，参与案件的律师
人数也会有所不同。通常情况下，在律师事务所会三人组成
一个团队。*上面的是经验丰富的律师，接下来是中坚律师，
然后配一个年轻律师。所以，如果不是那种要动员很多律师
的大型案件，我和古川君就不会进入同一个案件组。
当然，因为我们是同期，经常会互相帮忙。遇到不懂的
问题，会问问对方；忙的时候，会请对方帮忙分担一些调查
的任务。其实，只要我礼貌地拜托古川君帮忙，古川君永远
都是欣然接受，所以古川君帮我的更多。
剑持律师继续说道：“从昨天晚上开始，我就怎么都联系
不上古川君了。他昨天晚上七点半的时候，匆匆忙忙出了事
务所，我想他一定是去参加相亲联谊会了吧。但是，一般来
说，相亲完了不是应该再回到事务所继续工作吗？”
剑持律师是个工作狂。我确实也听说，她在酒会之后也
会回到事务所继续工作，早上也是从七点就开始工作了。
剑持律师继续说道：“我这里有一个紧急的案件要找他
帮忙。”
我拿出了手机，开始翻看着同期们的聊天记录。
“古川君好像昨天夜里发烧了，说是感冒了。”
“感冒？ !”剑持律师突然增大了音量说道，我不由得向
后缩去。
“感冒是怎么回事？”剑持律师瞪着我。
我很无辜地看向她。
“作为成年人，都一把年纪了，怎么可以感冒？这是危机
管理能力不足的表现。好好洗手，好好漱口，累了就早点休
息，这些事难道做不好吗？”剑持律师背靠在办公室门口的
墙壁上，环抱着胳膊继续说着。
“古川君每天那么努力锻炼身体，居然还会感冒，是怎么
一回事呢？他的那一身肌肉是装饰品吗？”
办公室的前方是开放的办公区域，摆放着秘书和办公助
理们的桌子。看着气得直跳脚的剑持律师，秘书们都忍住笑，
互相使眼色。
剑持律师完全不顾及周围人的反应，继续板着脸。
现在进入了十月份，早晚的气温骤降。虽然每天锻炼身
体的古川君轻易就染上风寒，确实有些滑稽，但是，这不也
是很正常的事吗？
我反驳道：“也有人身体虚弱，感冒也是没有办法，不
是吗？”
剑持律师转身朝向我，盯着我的脸。大概是被晚进事务
所的后辈反驳，不是很开心吧。她用大大的眼睛紧紧地盯着
我。我看不懂她的表情，是生气了，还是在思考。
我正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办才好，剑持律师单手托着下巴，
一边思索一边嘟囔道：“人这么容易就能感冒的吗？”
剑持律师像是在思考，说道：“从小到大，我从来不记得
自己感冒过啊。”
她挑起眉，像是在看珍稀动物一样，一副不可思议的表
情朝我看去。剑持律师没有说假话，也没有恶意，她只是很
难相信感冒这件事。
我轻轻地叹了口气。剑持律师一定是生活优越，娇生惯
养，没有什么烦恼吧。所以，她不懂得弱者的心情。她一定
也不会理解我的心情吧。不会理解从乡下辛苦打拼，来到大
城市，借着助学贷款好不容易从学校毕业，每天一边照顾祖
母一边上班的我这样的人的心情吧。
剑持律师丝毫不在意我的反应，开口说道：“算了，美马
律师，请你来参与这个案件。”
“啊？我来参与？”突然之间自己被点名，我抬起头，看
向比自己个子高的剑持律师，想要窥探她的真实想法。
“也不是谁都可以做这个工作的。但是美马律师你的话，
完全可以代替古川君的工作。说实在的，我也不愿意接。虽
然还不知道案件的具体内容，但是可以确定，是完全没有钱
赚的。毕竟，是家走下坡路的公司啊。但是，津津井律师是
这家公司的法律顾问，所以我也没有办法，才接下了这个业
务。”
津津井律师是我和剑持律师所属部门的负责人，也是这
个律师事务所的创始人之一。
据说，好像就是津津井律师花了一点力气，把曾经辞职
了一次的剑持律师挽留回来的。因为这个人情，所以剑持律
师对津津井律师的案件也不好拒绝。
“那么，就这么说定了，咱们三点钟会议室集合。”剑持
律师撂下这句话，正准备大步流星地离开。
“等、等一下，我现在手里在做的案件还有很多呢。”我
赶紧说道。
听到身后传来的我的话语，剑持律师转身回头，飞速地
折返回来，在我面前突然停住。
“做不了吗？”剑持律师很凶地喝道。
她身上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可能是喷了香水吧。近距离
看的话，她的头发烫成大卷，连发梢都处理得是那么精致漂
亮。勾画的眼线也是那么完美。她富有光泽的皮肤，散发着
她的从容。
我和剑持律师，真是天壤之别啊。
我每天一大早起床，刚刚睁开惺忪的睡眼，就要为奶奶
准备饭菜。我将饭菜装到便当盒里，趁着加热饭菜的空隙，
慌慌张张地化妆。我要用双眼皮贴来贴双眼皮，要在眼袋部
位仔细地涂上眼影，这样可以让眼睛看起来大一点。我还要
用高光粉底让脸部呈现立体感。我需要细微弥补的不足之处
有很多，所以我化妆肯定比剑持律师要辛苦很多。
化完妆之后，我开始准备早饭，喊奶奶起床，照看着她把
早饭吃得精光，确认奶奶没有误咽食物之后，我才走出家门。
这些都是我从学生时代就开始的例行事务，所以我也习
惯了。但是，有时候仍然还是觉得体力上很辛苦。
看着剑持律师的脸，我突然按捺不住怒火中烧。那是一
张凹凸有致的精致脸，她从来没吃过什么苦，一直以来，都
身处在优越的环境，人生是那么顺遂。
“不能做的话，就别做了。”剑持律师轻轻抬起下巴说道。
“我可以做！”我像条件反射一样，回答道，“我做！”
剑持律师直视着我的脸，沉默了一瞬间。
然后很快说道：“OK，OK ！”
剑持律师笑着转过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看着剑持律师高挑笔直的背影，我还是很窝火。我心里
清楚，这并不是剑持律师的错。
但是，无论如何我都无法接受。我无法接受这个世界的
不公平和不合理。
我总是想，为什么我的人生是这个样子的，而为什么那
个人的人生是那个样子的呢？
我强迫自己深呼吸。每当自己心中要被激烈的负面情绪
吞噬的时候，我就会给内心盖上盖子。我不知道该如何从这
样的状态中逃出来，但我能做的事情很有限，我只有投身
工作。
“玉子律师，你还好吧，你接手的案件太多了吧？”身旁
的秘书担心地询问我。
“没事的。”我强作欢颜，朝她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