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的烂和

怀梦的男孩

一

男孩的家旁边有一片被海水淹没的森林，许多笔直、细高的树站立在白茫茫的水面上，枯黑的枝条沿着树干撇捺出来，分岔、交叉。男孩喜欢划船去森林里玩，有时一个人，有时和伙伴一起，有时还会在森林里结识新的朋友。后来，男孩就怀孕了。

二

刚怀孕的时候，男孩当然并不知道。他只是有一天望着这个世界，忽然觉得作呕，而且胃里动不动就酸溜溜的。再有，他感到一切都很乏。

爸爸妈妈就带他去医院。那个地方好像天堂，什么都是白色的，还有很多老人。

“他怀孕了。”医生张开嘴，一只布谷鸟乘着他的舌头站出来，咕咕地说。

爸爸妈妈都不说话。只要他们不说话，就是在努力接受一件事情。而只要是他们努力接受的事情，他们*后都接受不了。

“他怀了一个梦想。这种肯定是要拿掉的。”那只布谷鸟又出来说。

男孩转过脸，望向电子屏幕上闪烁着的黑白影像。那好像把白纸蒙在硬币上，用一支铅笔沿相同方向均匀涂画，摹下的图案。

但屏幕上模模糊糊的一片，看上去什么也没有，大概是一个特别空洞的梦想吧。探头在男孩的小腹间游移，据说就是这个东西，用一种人听不到的音波，唤得了那个梦想酬答的回声。“可他一个男孩子，怎么会……”妈妈吐了一截丝，吐到一半，丝断了。

“男孩子不注意的话，也会的。”站在舌头上的布谷鸟说。

三

“我想把这个梦想生下来。”

在几个大人连蜂鸟的嘴尖儿都插不进去的讨论中，男孩抬起头，这样说道。

四

爸爸妈妈都是又开明又克制的爸爸妈妈。他们都认为，不能违背男孩的想法把胎儿拿掉。所以他们决定，先改变男孩的想法，再顺从他把胎儿拿掉。

于是男孩先回到了森林旁边的家里。临走前，布谷鸟又伸出来说：

“他怀的是一个梦想，这种情况*后都只有拿掉。越早拿掉，对他伤害越小。而且——”

说到这儿，医生的舌头把布谷鸟拖回了嘴里，用两片嘴唇关了起来。但布谷鸟一边在医生的脸上啄出一个个尖尖的凸起，一边用闷闷的声音继续说：

“——就算不拿掉，生下来也是死胎。现在做掉，也没有别人知道，一直拖着的话，肚子大起来就难看了。”

这些话一直在男孩的脑袋里回荡。

黑匣搜索员

每架坠落的飞机都有一只黑匣子记录*后出事的原因，每个坠落的生命也一样。

20 世纪末，实验室里已能将自杀者临死那一瞬的心像投射成一座虚拟箱庭，黑匣子就藏在箱庭当中。技术成熟后，公共部门购买了相关专利，每起自杀，会有专人以实境体验的方式进入死者的箱庭，搜索黑匣子。匣中的内容将作为呈交死因聆讯庭的重要证据，用于还原事件，侦查动机，回溯责任，且推动社会反思和完善。自该流程纳入规范以来，这个能够去到别人心里的新兴岗位俨然成为连年炙手可热的公务员报考志愿，通称黑匣搜索员。

“感觉怎样？”

崔泰岷不知道同行者会出现在哪个方位，被脑后近处传来的声音吓得猛转身，才松了口气说：“还不错。”

“振勋有把注意事项都跟你讲清楚了吧？”朴焕哲往前跨出两步，离开踢踢踏踏的沙滩，和泰岷并排站到沿海岸伸展的桉树林的边缘。

“有的，刚进来之前权老师还又说了一遍。”泰岷一面正正脖子，把颈环调整到舒适的位置，一面借这个动作朝各个方向贪婪地观察。海面如熨的蓝与桉树林茂密的绿在两人跟前调配成一带细直的、健康皮肤般的麦黄色。西面，一轮落日踮在水、天、沙、树四条交界线汇合的端涯上。

“振勋就是靠谱，”焕哲说，“人境交互颈环戴好了没？”

“戴好了。”

“那出发吧！”焕哲用善解人意的鼓励性的语气说。

泰岷拔腿就朝海边迈了出去，眨眼便把鼻尖在什么透明的东西上哐地撞了一下。刚把身子往树林转过一半去的焕哲，扭过万般哭笑不得的脸看着泰岷说：“那是一面三维延拓景观墙，是箱庭的边界，你看到的海是假的。这边走。”

“请再等一下！**天是个纪念性的日子，让我发条动态。”

高涨的热情迅速驱散了泰岷眼冒的金星。他抬起手臂，在智能腕表上一通操作，*后满意一点，就见一小只竹蜻蜓从腕表的屏幕下栩栩然升起。它一面升，一面增长到正常的大小，一面渐渐加快旋转起来，随后就离开表盘，沿着泰岷刚才留在沙上的脚印飞走，转眼没入那堵虚空之墙，消失不见。泰岷看得目瞪口呆。

“你现在在人家心里，事物会按照这颗心对它们的理解去呈现。看来这座箱庭的主人给网络言论的心理表象之一，就是竹蜻蜓啊。”焕哲解释说，“刚我见那竹蜻蜓的一支翼桨末端有个四

叶草标志，那是什么？”

“哦，我的原创戳记。我在网上发的动态、日志和评论，都会带它。”泰岷感到自己开始理解箱庭对世界的重构了。焕哲把头向着桉树林一歪，就率先扎了进去。

桉树分布得极密，不是枝干在空气中生长，而是缝隙在一个整块的弥天漫地的木料中蚀刻。尽管叶子已经落光，在齐踝的高度积出一层欺骗性的地表，但还是只能看到很近的范围。斜阳总能找到它的路径通往各个角落，把树皮渍出一片锈红色。等泰岷赶上来，焕哲就继续他的解说：

“在人生时，心之箱庭的天象会随生物钟而变化；死后，箱庭就陷入极夜。因为我们进到的箱庭都由濒死的心像投射而成，所以它将永远表现为临界点上的、停格的黄昏。投射箱庭只能令其冻结，不能恢复它的生机，所以其中的自然界都将凋零，而一切建筑都只剩废墟。

“一般来说，你刚进入箱庭时处在心的外围。深入腹地之前需要穿过的，就是这个人的社交缓冲区。我们现在就在这个区域。

它对应着礼仪啊、忍让啊、合群性啊、距离感啊，或者反正诸如此类的吧。这部分就像柔软的桃肉包裹着桃核，起到一个防撞条的作用。看这小子在心门外面种了一圈这么密的树林，生前一定是个很圆滑的人，永远用那不着痛痒的一套和世界打哈哈，教人怎么着都探不出他的虚实。”

“社交缓冲区一般多大？”

“难说，总之太厚了也不好。我进过一个案例，他把所有的心田都割让出去用作缓冲，自己只留一小角地。结果那块地皮的出产微薄到供养不起他的心，*后就那么死了。”

焕哲突然收住了话头，与泰岷齐齐立定。两人眼前豁然开朗，原来桉树林并不大，他们*后的一步，已经逾越了对侧的边缘，只是因为林密，导致这才看见数武之外，绵亘着一道向两边都望不见头的石砌城墙。雉堞的轮廓如一条缜密而回纹的缝线，衲出暮天与石墙的分野。敌台、马面、箭楼、棱堡与墩堠，像循环出现的连音符号，按着各自的周期，间错落在与墙面平行的砌缝画成的谱线上，构成一种无声的律动。在城墙与森林之间，隍沟似的地带，长满了离离的、过膝深的丰草。静止的草面上拓印着*后的那场风暴掠过这心间时留下的波纹。

“你见过这样的心理防线吗？”焕哲两眼看得发直，屏着气问道。

泰岷没有出声，反射性地、缓慢而小幅地摇了摇头。他忘了自己本没有见过第二个心防，只是拿它和现实的阅历比较，也得出了相同的结论。“这要怎么过去啊？”良久，他说。

“不知道墙后是什么情况。”一旦把它看作必须克服的事情，赞叹的心情也就成为不合时宜而被焕哲收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