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页沉重的历史

《南方周末文丛之记忆坊：一页沉重的历史》：　　方姑姑曾是我弟弟的保姆。因为两家相距不远，她家也还宽敞，所以母亲把弟弟送到她家去。母亲只是得空便过去看看，常常一天要去三四趟。　　去勤了母亲便不放心起来，她跟外婆说：“方姑姑好像很性急，阿弟越来越瘦。”躺在病榻上的外婆轻叹一口气，说：“我早说她不是会爱孩子的。”　　后来母亲终于把弟弟接回来，从乡下另找TAi保姆。原因是母亲发现给弟弟订的牛奶全都进了方姑姑的肚子，弟弟顿顿只喝米汤，而且，方姑姑的脾气越来越躁，动不动就死命拧弟弟大腿。母亲看见弟弟腿上左-块右一块青紫，登时呜咽失声。　　方姑姑被辞了活儿似乎无所谓，仍旧每天穿着青布长衫，怡然自得地坐在门边的藤椅上呷茶、看报。　　母亲说弟弟在她家里她也是这个气派。孩子在地上的席子一爬半天，她呷茶看报也半天。　　方姑姑有一个女儿当时已初中肄业。女儿浓眉大眼丰满快乐。方姑姑和她说话时咕咕哝哝又快又卷舌。小镇人当然听不懂，她们讲的是北方家乡话。　　方姑姑是“北贡”（闽南人对北方人的谑称），她不许别人视她为“北贡”。她一个人带着女儿到小镇来似乎很久了o谁也不知道她是什么人，为什么孤儿寡母的流落到闽南地界来。　　明眼的是她始终操一口夹生的闽南话，也始终着一袭青布长衫，几分气派几分威严。镇上渐渐有人喊她“先生娘”。　　如果不是后来出了那桩事，以方姑姑的威严与气派，本可以平平安安地在小镇长住下去的。　　那时候正是“文革”盛期，小镇慌慌的乱乱的大家都有些六神无主，一天从海埔那儿传来噩耗：一颗孤零零满嘴泥的女人头被海水冲上海滩，头发七缠八绕挂在海枷碇上。　　我记得我也跟着成群的孩子慌慌地跑了半个钟头的路去看女人头。女人头模模糊糊满嘴海泥头发如泥泞的拖把。我看着看着便“哇”地吐了起来。　　凶手很快就查到。原来是驻军某部一个副营长。他把从北方来探亲的妻子杀了并且尸首分家，然后诡称已送妻子返乡。卸成几块的尸体从他床下的箱子里翻了出来。抛到大海里的头颅却执拗地漂回海滩，粉碎了他的换妻梦。　　谣言很快就在全镇流传。所有的人都重新打量方姑姑和她那浓眉大眼的女儿。谣言说那个副营长就是常到方家来的几个军官之.。方姑姑有意把女儿嫁给他，而军官也对方姑姑的女儿着迷了。　　甚至有人说方姑姑便是同谋。持此说的人历数她平日的威严与厉害。他们说，她若不是卖女儿，她何以维持她的青布长衫与茶与报纸？　　但谣言与推理终归没有被证实。革委会和专政队的人在她家进进出出，*后也没有公布什么惊人消息。　　那个副营长很快被就地正法。执行那天全镇的闲人都跑去看。我吸取上次呕吐的教训，乖乖呆在家里。　　呆在家里的还有方姑姑和她的女儿。方姑姑仍旧着青布长衫，威严气派地在门边的藤椅上呷茶、看报。　　方姑姑的女儿却不再快乐不再丰满。她遭了霜似的萎靡困顿下去。她的朋友们都不再上门了‘她也渐渐地不和任何人说话。　　后来上山下乡的洪流来了，方姑姑便卖掉藤椅茶具，带着女儿去了山区。　　几年后方姑姑的女儿重新出现在小镇的石板街上。她变得有些苍老有些肃穆。有人问起她的母亲，她淡淡地说：　　“死啦。”　　问话的人说她注意到方姑姑的女儿眼圈一点儿也没红。她只是神情愈加阴郁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