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邮(精)北欧文学译从:独自绽放

妈妈是在一个深冬的夜晚离开的。我没记错的话，那天应该是一个星期天。
她整个周末都在外面，所以当她用钥匙打开家门的时候，声音显得格外刺耳。我和爸爸站在狭窄的走廊里，看着她一脸风尘仆仆地走进来。妈妈既没脱外套，也没说话，径直走过我们身边，从衣柜里拿出行李箱。
然后她和爸爸说了些什么。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
爸爸抱起我，将我放在客厅的沙发里，然后严肃地叮嘱我坐在原地不要乱动，因为妈妈疯了，妈妈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
我就这样坐在沙发里，注视着爸爸和妈妈在门厅里争执不休，感到一团无边无际的暗影正穿过背后的窗户向自己袭来。
“那女儿呢？”爸爸问了一次又一次。
女儿呢？女儿！
他紧紧拽住妈妈的胳膊，试图让她留下来。妈妈挣脱了爸爸的控制，转身回到衣橱前，抱出自己的衣服，扔进地上敞开的行李箱内。
我按照爸爸的嘱咐，一动不动地坐着。沙发又宽又大，触摸之下，苔绿色灯芯绒布面有着浮雕般的凹凸，凸出的绒条手感格外柔软。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短裙和白色裤袜，裤袜在膝盖后面打起细密的皱褶，包裹脚趾的部分微微泛黄，散发出轻微的汗味。
镜头突然切换到下一个瞬间。我和妈妈站在门厅里。妈妈蹲下身，紧紧抱住了我，棕红色的马尾辫长长地垂在背后。
妈妈说她必须要走，并且是自己一个人走。泪水漫过她深色的眼眸，顺着满是雀斑的脸颊滑落下来，流进两片宽宽的红唇。妈妈当年二十八岁，爸爸比她大两岁，但仍是个大男孩的模样。后来我才知道，拉瑟开着他的宝蓝色绅宝汽车，已经等在楼下的车道上了。
时间定格在 1972 年 1 月。
妈妈的离去仿佛一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爸爸的身体，带给他难以言说的持续刺痛，但我们对此绝口不提。到了春天我就满四岁了。尽管我永远也忘不掉那一幕短暂而决绝的分别，可我还是很快习惯了只有爸爸的生活，仿佛从来就是如此。 从那以后，关于妈妈的记忆会不时从脑海中浮现出来，让我不知如何面对。我不愿失去它们，可又无力负重前行。为了不让记忆消失，我只能强迫自己一遍遍回顾重温。我躲在幼儿园洗手台下的储物柜改造的小密室内，像牧羊犬清点绵羊那样，仔细数着记忆片段。十一岁的时候，爸爸送给我一本印有白鸽图案的天蓝色笔记本，我于是尝试将这些碎片记录下来，并且按顺序编号。在上千块的拼图中，我所能找到的，只有其中的二十二块。我告诉自己，不要想起，可也不要忘记。忘记意味着死去，而想念意味着无法呼吸。
我记得我们三个人一起吃饭的场景。妈妈会将白色座椅斜斜地往后靠，然后伸手，打开椅背后的抽屉，找出一把餐刀或餐叉。我总担心她会失去平衡跌倒在地。
下午从幼儿园回家的路上，我总喜欢牵着妈妈的手。有一次，她两只手都拎了食品袋，自从拐过街角那家年久失修的杂货店后，就一直低着头，闷声往前走。我问她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她只说手里拎的东西太重，可我知道这只是借口而已。
爸爸和我坐在沙发上，听见厨房里传来妈妈做晚饭的声响。爸爸抽着烟，故意口齿不清地和我聊着天，逗得我哈哈大笑。爸爸问我，去杂货店的时候需要顺便买点什么，我说我想要那种上面有小鸟的巧克力。见爸爸没弄明白，于是我又详细解释了一遍。包装纸是金色的，里面的巧克力是一格一格的，每一块上都印有一只胖胖的小鸟。爸爸恍然大悟，我跟着咯咯笑起来。
一天晚上，我坐在爸爸的臂弯里，笑得前仰后合——我把烟灰缸里的烟屁股当糖吃了，吃了一嘴的烟灰。妈妈又哭又嚷，说我年纪还小，根本不知道什么该吃，什么不该吃。爸爸一声不吭，白色的衬衫领口被我的嘴巴蹭成了灰黑一片。透过他臂弯的缝隙，我瞥见门厅的墙上挂着一幅我从未见过的画。爸爸特别擅长在妈妈抓狂的时候安慰我。
爸爸将那些年的记忆封存在自己心里。但凡我问起，他都会耐心回答，但随着我年岁的增长，逐渐开始理解那些答案背后的含义后，我会刻意避开那些*为敏感的问题。我甚至不敢去想，那些提醒他曾经幸福快乐过的记忆片段，有多少是他愿意想起的，又有多少是他能够面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