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兄们

　　你将自己放在了明处，在暗处有许多眼睛看着你，说道：“这就是项五一！”“项五一是这样的！”你无法去和他们争辩：“不对，项五一不是这样的！”倘若你这样说了，他们就会笑道：“啊，项五一果然是这样的！”你总是不幸而被言中。弄到头来，项五一有口难辩，反倒无法发言了，谁让他抢先发言呢？他将他视为珍宝的隐秘的心情交出去，却极少有人珍视，人们将它当作闲话一样随便谈论着，评头论足，开着轻薄的玩笑。没有人知道，为了将它们交出去，项五一的心已经碎了，已经残缺不全了，然而这只换来了任人宰割的下场。现在，项五一的尖刀已经指向了心的深处，这将是致命的一刀了。不能再做一名诗人了。　　项五一中途下了车，妻子和女儿被他抛在了脑后，连一点影子也没有留下。这是在黎明前*黑暗和*寒冷的时分。他咬紧“格格”作响的牙关，将手插在温暖却狭窄的裤兜里，站在了冷清的站台上，他往哪里去呢？他思考着。他像一个真正的流浪汉一样走在陌生的街道上。走路使他渐渐暖和过来，天边也呈现出鱼肚白的光明。那一线光明逐渐逐渐扩大。他迎了那光明走去，悲壮地想道：有谁能知道我啊？没有人知道项五一，在一个夜晚与紧接着的一个黎明里所经历的跌宕起伏。太阳升起来了。太阳从这个陌生的城市宽阔的大街上升起，就像在长河上升起。绿树刹那间变成了金树，风吹来，黄金的雨点洒落，项五一从雨中辉煌地走过去。　　项五一走出来的时候已是身心交瘁，他看见在他那自己将自己献出的神圣祭坛上，宝贵的牺牲的鲜血在无谓地流淌。可是为什么要将自己奉献出去？没有人逼迫他，没有人需要他，甚至，没有人以为那是神圣的牺牲，他们觉得那只是一张苍白的纸上，几行肮脏的污迹。　　项五一，你为什么要做一名诗人？　　因为，做一名诗人，是我的命运。项五一疲惫地走到旅馆，和衣躺在了洁白的床单上，刚灌满的热水瓶“突突”地顶着瓶盖。瞌睡上来了，他徒然挣扎了一会儿，眼睛终于合了起来。门外走廊里有姑娘清脆的声音在叫：“二O三房间的钥匙，二O三房间的钥匙！”他自问道：“钥匙是什么？”一切就都沉没了。阳光照耀着他黑暗的睡眠，睡眠像暗河穿流过明亮的白昼。　　接下去，他在想，什么是项五一的命运。　　几十万婴儿在同一个时刻呱呱落地，嘹亮的哭声好像一曲新生的交响；几十万孩子在同一个庄严的日子，戴上鲜红的领巾，举手在飘扬的队旗下宣誓：时刻准备着！几十万少年汇合在天安门广场，接受隆重的检阅，欢喜的泪水流成了河；几十万青年胸怀虔诚又浪漫的理想离开城市，来到贫瘠的乡村，在几千岁的老牛的反刍里默想：将来是什么？在那一个长久寒冷之后融冻的早晨，一夜之间，诞生了成千上万的诗人，开喉高歌……项五一是几十万婴儿中的一个；项五一是几十万孩子中的一个；项五一是几十万少年中的一个；项五一是几十万青年中的一个；项五一是成千上百万诗人中的一个。他的**首诗，名叫《阳光犁》，诗的大意是，项五一是一片板结的、缺水的荒地，经过一整个冰川纪那么长的时间，有一个早晨，阳光犁驾在雨的辕上，来了。板结的地皮划开，露出鲜活的泥土，小小的昆虫们见到了天日，四下里乱跑，盘根错节的枯草切碎了，压进新土的深处，作了来年的绿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