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文洲文集-(四卷)

　　《韩文洲文集（套装共4册）》：　　魏改香 今天讲的这个故事，发生在一九三四年太行山上的一个山村里。这个山村叫石门沟。村里有弟兄四人，按荣、华、富、贵四字取名，他们叫贺显荣、贺显华、贺显富、贺显贵。老二、老三十几岁就去世了。　　十五年前，老四贺显贵娶过媳妇以后，弟兄二人就分开了家。当时，老大贺显荣痛哭流涕地说是不忍绝了老二、老三的后代，他定要为两个弟弟继子立后，所以当时把全部家产一分四份，贺显贵分得一份；贺显荣却分了三份。这也罢了，谁知到了一九三。年，阎锡山倒蒋打了败仗，败兵退回太行山，将贺显贵的一头大骡抢去，秋粮也抢了不少，日子难过，又卖了五亩地。从此，一个严严实实的富裕中农，便变成了一个马马虎虎过得日子的下中农了。贺显荣却相反，他一个人分得三份家产，本来用着一个长工，随即又增加了一个长工，几年工夫，便发富起来。再加阎锡山倒蒋吃败以后，孙殿英部退回这里，贺显荣又与孙部的一个团长勾结起来，大搞鸦片买卖，又发了一笔猛财，变成了一个家豪大富的大地主。　　老四贺显贵的日子本来是不大好过的，谁知这一年又遭了大旱灾，秋田只有二分收成，贺显贵偏偏又得了重病，卧床不起，汤水不进，到了九死一生的地步。他的女人魏改香因为手里无钱，没法儿给他请医治病，就要卖房卖地。奄奄一息的贺显贵却不让，说是自己房只有三间，地只有十亩，把房地卖掉，孩子贺小驴长大成人就没有靠头了。魏改香没有别的办法，只得到梅花大院老大家里去借钱。　　梅花大院就是贺显荣的家。因为一进五串院子，东、西、南、北、中形成梅花样子，院里又栽有梅花，所以叫做梅花大院。又因为大门上悬着一块大匾，上书“慈仁”二字，贺显荣自称是“慈仁院”，穷苦人们背地里只说那是个“吃人院”。　　再说贺显荣正跟一家人在屋里吃午饭，忽然听得院里有人走动，隔着窗玻璃一看，见是兄弟媳妇魏改香走来，贺显荣早已断定她是来借钱。他的女人范玉梅连忙向他努努嘴，不准他动，自己立刻把饭碗放下，三步并作两步跑向院里来，迎着魏改香说道：“老四家，吃过饭了没有？今天风大，院里冷，快到屋里去坐吧。”可是她却将身子挡着门帘儿，动也不动。　　魏改香拭拭眼泪，问道：“小驴他大爷在家不在？” 范玉梅煞有介事地说：“你是找老大？——看你来得不凑巧。老大到芙蓉镇赶集去了，今天回来不回来，还说不定哩。有什么事，你就跟我说吧，我自己能当得家、办得到的事，我就替老大办了；我当不得家、办不到的事，等老大回来，我一五一十都告说老大，少说了一个字，你来打我的嘴！” 魏改香听说老大不在，知道范玉梅不是个好东西，说出借钱的话，未必能办得到，很想就此返回去。　　一想到丈夫病重，救人要紧，只好抹下脸来，向范玉梅求情，便提出来借抓药钱的要求。范玉梅见说真的是借钱，哪里肯借，便咧着一张大嘴说道：“改香哪，要说到借钱的事，真真叫人没法儿张嘴！按说，显荣是谁，显贵是谁，他们亲兄热弟的两个人，显贵有了也是显荣的；显荣有了自然也是显贵的，要是拿得出来，别说是几个抓药钱，就是三千五千，你们拿着花就是了。可是今年老天爷不下雨，粮没打一颗，租不见一粒，咱们这靠地租吃饭的庄户人家，地里打不下，瓮里也就空空的了，叫我拿什么借给人呀，真真愁也把人愁死了！显贵兄弟病成那个样子，我看着也着急，可是急有什么用处哩？不过是说书人落泪，白替人担忧罢咧！不过，依我说请医吃药，也只能治得病，治不得命，一个人活够了，阎王佬该要你的命，就是吃了灵芝草也是枉然；要是命不该死，生姜、葱胡、小甘草、车前子也治得大病，不花一个钱，病就好了。——改香，你回去吧，你回去给显贵兄弟滚一碗生姜水试试看，保准行……” 魏改香见嫂嫂不肯借给一分一厘，想起丈夫病得九死一生的样子，再想起梅花大院存粮几百石，不肯借给一升一合，何况别的人家？做一个人实在难哪！她再也不愿意白白地听范玉梅那些甜言蜜语了，一怒气哭哭啼啼地离开了梅花大院。　　自此以后，贺显贵的病一天重似一天。魏改香实在出于无奈，只好厚着脸皮再去找贺显荣借钱，谁知一连几次，贺显荣都是避而不见，都是扑空而回。魏改香没办法，就要背着丈夫偷偷卖地，只因一则大荒年手里有钱的少，难寻买主；二则，就是有两家富农想买她的地也不敢买。因为一来，按这地方的乡俗，大凡卖房卖地者，必须先让近门本家买，别人无权抢买；二来，贺显贵的本家又是有钱有势的村长贺显荣，贺显贵的地就算是一块无价宝地，哪个敢买呢？就这样，魏改香借钱借不上，卖地又卖不了，贺显贵的病也只好听天由命了。　　一夜五更时分，魏改香正给贺显贵伺候开水喝，贺显贵突然没有气息了，把个魏改香吓得哭死哭活，设法挽救，天明时分，贺显贵才又喘了过来。贺显贵知道自己的病难好，便跟魏改香说：“看起来，我是不中用了，我闭了这两只眼，好歹还有小驴，你就是讨吃要饭，也要给孩子保住那十亩地、三间房呀！”说罢，就离开了人间。　　魏改香见丈夫闭了眼，扶尸痛哭一场，这才想起来应该先去请做家长的贺显荣来料理丧事。按规矩请家长本来是孝子的事，孝子去了磕一个头，就把家长请到了。只因贺显贵的儿子贺小驴如今才是一个十一岁的孩童，还不大懂事，魏改香只得带着儿子去。娘儿俩哭哭啼啼来到梅花大院，见了贺显荣夫妇，魏改香先叫小驴给大爷、大娘磕了一个头，然后说：“大哥、大嫂呀，你们的兄弟已经咽了气，请你们过去料理料理吧！” 贺显荣夫妇听说贺显贵真的死了，范玉梅的心里暗暗道贺，贺显荣却十分吃惊地问道：“什么？我兄弟没了？哎！我说你们这些人呀，真正是‘大处不看，小处细算’，怎么不早点请个医生给他看看，他还年轻呀，比我小六岁哩，才三十二岁呀，我们弟兄俩就见不上面了！我也听说兄弟有病，只当是头疼脑热罢咧，竟不想就死了！你也不早些儿来说一声，让我们弟兄俩见见面儿，真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