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树岭

　　三十几年前，栗红章为了一句话，让伙伴们打断了鼻梁骨。过后，他自己也觉得不屈，懵懵懂懂地怎么撂了这么一句不上档次的话呢？　　栗红章这一茬孩子出生的那个时候，农村对生孩子管得还不那么严。只要有能耐，只管生，于是有的家庭的孩子几乎不隔年，夏天天热，许多庭院里赤肚孩子们不高不低好几个，跟一群猪娃差不多。每家都好几个孩子，全村庄的小伙伴们就成群结队。栗寨人不是不金贵孩子们，主要是多得顾不上拾掇他们，反正不冻着饿着就行。村里人也不把孩子们的名字正经叫，认为有叫有应就好。比如栗海献大家就叫献献，栗淑芳就叫芳芳，栗松州就叫州州，那么栗红章自然而然就非章章莫属了。偌大一个栗寨，好几千口人，你若在村口问谁叫栗红章，人们会摇头说不知道，若问谁叫章章，几乎大人小孩都会告诉你，从这里往西，下个坡拐个弯儿，第四家里的那个孩子就是。　　章章被锋锋、伟伟、良良他们打塌了鼻子满脸是血的事情，不大一会儿就传遍了栗寨。等打人者、挨打者的家人都赶到现场时，无关紧要只是看热闹的人们早就把这里围得水泄不通了。章章的爷爷很早以前当过村农会副主席，练就了一副发号施令的亮嗓门，他一声“让开”就在好几层的包围圈中划开了一条路。爷爷、爹爹、妈妈、叔叔鱼贯进入了现场，只见章章满脸是血，两只鼻孑L己被谁用带刺的那种野菜塞上。那几个打他的孩子并没有离开，他们若无其事地站在那里，完全是一副好汉做事好汉当的架势。他们等待着处罚，也不在乎章章妈妈刘玉环哭喊着“章章犯了什么法，遭龟孙子这种欺负”，龟孙就是龟孙。还是章章爷爷见多识广，很冷静很大气地叫停了哭声和骂声。他问那几个孩子为什么要把章章揍成这样，他做错了啥事还是骂了人。爷爷清楚，章章身材矮小，主动和别人打架肯定不可能，一定是有什么原因得罪了这几个孩子。叫锋锋的孩子看着伟伟，伟伟看看良良，良良再看看锋锋，都没有说话，好像面对这么一位理智老人，他们几个小屁孩理屈词穷了似的。还是锋锋开了口：“老农会爷爷，还是让章章自己说吧。”全寨人都这么称呼章章爷爷，这种虽已过时了的称呼，老人却没有觉得过时，相反他认为这个称呼是光荣历史的纪念，常喊常新。章章的鼻子已经不再血流如注了，只是脸肿得厉害，胖了许多。爷爷问他做了什么坏事，还是说了什么错话。章章犹豫了一下，就点着头告诉老人，说自己说了错话。爷爷不愧是老农会，说出的话儿很有干部味儿。爷爷说章章，做了错事、说了错话，错已经犯了，只要肯认错，以后知错就改，那还是好孩子嘛！在爷爷的鼓励下，在爹妈叔叔们期待中，章章说：“我个子小，常常受他们几个的气，总想着啥时候能借别人的力量好好教训一下这几个家伙。刚才我们几人说抗日游击队的故事，他们几个说他们当游击队队员是好样的，我就说，要是日本鬼子再侵略中国，谁不当汉奸是小舅！就为这句话，他们照死里打我！”爷爷问那几个孩子就为这打了章章，锋锋、伟伟、良良这下来了劲儿，异口同声地说就是为这句话。爷爷大声说：“打得对，要换成我，打断你腿呢！没一点气节，你没听说小日本折腾咱栗寨的事？该打！”老农会让人们都走开，孩子们打架有啥好看的！人们散了，锋锋、伟伟、良良都被家里人拉着、架着、骂着弄走了。他们都觉得怪对不起老农会这一家人，毕竟孩子家说了句缺乏思考的话，就被打断了鼻梁骨，人家不仅没有追究，还批评了自家章章。没等大家提治疗费的事，老农会就说：“孩子家打打肉皮松，再说了孩子们皮是猪皮子，就是筋骨也好得快，不几天就长好了！”人们唯一能接受的是，栗寨当年曾被小日本鬼子烧杀奸淫折腾得够呛，全村人恨死小鬼子了，而今这个章章还不懂事地说了当汉奸的话，挨打不是自找的嘛。　　为了这次挨揍，章章家花了好几十块钱，几乎是全家一年的积蓄，自己还经受了正骨时比死还难受的疼痛，爷爷专门对他进行了严厉的忆苦思甜的教育。此外，栗寨的调皮鬼们还会不定时地挖苦他，甚至叫他汉奸。　　这一切，他刻骨铭心，没齿也难忘怀。以至于好多年后，栗寨村的所有人都把这件事忘记了的时候，他还耿耿于怀。也许，就为这句话，就为这件事，让他心里埋下了一颗干一番大事的种子。　　因为他知道，要在栗寨树一个属于自己的高大形象，他已经和别的伙伴们不处在同一起跑线。起码在那些提起往事就咬牙切齿、就声泪俱下的苦大仇深的人们眼里，他属于老农会干部家中的忤逆后代。尽管他年龄还小，还处于口无遮拦的时段；尽管他是家庭出身清白、社会关系净板那种，曾让他免去了许多麻烦，但人们还是给他画了一个记号，若要换到地富反坏右家庭出身，恐怕会株连前几辈子的人呢。不过，他还是有麻烦的。那年五七高中招生，就有人扒了他的豁子，说他有当汉奸的言语，结果他失去了报考和被推荐的资格。　　岁月流逝，随着爷爷去世，还有很多苦大仇深者去世，对他那种蔑视的眼光似乎才远离了。再后，连那些旧时候当过土匪、干过保长、真正当过汉奸的人都不再受人歧视了，但他还是自责得轻松不起来。他常问自己，那时候为什么要说那么一句话？　　这句话让他自卑、压抑，让他变得温顺和勤快，让他对吃苦受累习以为常。终于有一天，这句话，次生的逆来顺受，又让他受益。十七岁那年，锋锋和伟伟为了当兵的事，闹得成了仇人。那岁月，能穿上绿军装，走出栗寨，成为解放军战士，几乎是每位有志青年的远大理想和*好选择。名额有限，栗寨仅分配一个名额，而锋锋和伟伟都符合条件。从明争到暗斗，一直发展到亲友都参战，小字报不过瘾就写告状信。结果两人谁都没有走成，章章走了，农会干部的后代、为人忠厚、吃苦耐劳，几句评语白纸黑字岂有不入伍之理。　　到了部队，章章才明白了没有文化就是睁眼瞎，有进步的机会也要丧失，虽然他**年就当了炊事班副班长，第二年就是班长，第三年就是代理司务长，但仅有小学文化，连那些吃过他猪头、猪脚的营长、连长们，只能摇摇头，痛惜地说：“栗红章，真可惜，太可惜了。”临转业前一年，他入了党，算是对他行伍生涯的一个肯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