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物语:与46种鸟儿的相遇

红嘴蓝鹊

在这世界上，除了美，红嘴蓝鹊不占有任何别的东西。
如果一只红嘴蓝鹊飞在半空，从上空往下看，它就是一片会飞的蓝天。所有的蓝天都是静止的，只有它在飞。
如果站在地上仰望，它的尾羽又成了下在黑夜里的一场雪。
神说，要有雀鸟飞在地面之上，天空之中。于是红嘴蓝鹊飞了起来，当它飞的时候，云朵灭了，火焰灭了，这美丽的鸟儿，胸前洁白的羽毛搅乱了空气，红色的嘴唇含着刚从太阳神那里盗来的火焰。
红嘴蓝鹊飘飘荡荡，那长长的尾羽裹着一团光，那是神秘的光，它总是让人无法捉摸。如果它不发出叫声，我永远也不会回过神来。
十二月初，南国的树依旧绿着，只是这些绿用了一整年，看上去也有些旧了。
傍晚五点，我走过惺亭时，突然听到一串和喜鹊叫声有些相似的鸟叫。我循着声音追上去，就在大草坪两旁遮蔽的细叶榕和白千层间，仰起头透过枝蔓，我找见它们了：两只红嘴蓝鹊。
然而，不等我辨认清，它们就遁入冬日早早降临的黑暗里。
过了两天，还是在大草坪两旁的白千层间，它们又出现了。这一对小伴侣，看上去还是刚刚成年的样子，比起我在别处曾见过的红嘴蓝鹊，显得更为纤细。
它们把蓝莹莹的天涂抹在身上，额头上披着刚洒落的初雪，整个脑袋除了红色的嘴，一团漆黑，双脚泛着番红花的颜色，浑身有一种让人屏息的美。它的眼睛仔并不是全黑的，有红褐色的一层虹膜，那种眼神像小兔子丢掉了月亮，哭红了眼睛。
下着冷雨，可它们丝毫不怕，小雨中只有乌鸫三三两两地站着，可这两只红嘴蓝鹊，美丽的空中舞者，竟然还在榕树和白千层间穿来穿去，时不时发出一两声清脆的叫声。
而地上的乌鸫，这些个老居民，对这些短暂停歇的美丽鸟儿早就见惯不惯了。什么红嘴蓝鹊，什么棕腹仙鹟，它们统统不管。它们只对草丛里的蚯蚓感兴趣，它们吃蚯蚓的样子像在拔河，*后它们以吃掉绳索的方式宣告自己的胜利。它知道所有喧闹都是短暂的，只有它的存在，它的存在才是整个康乐园*恒久的背景。
眼前这两只红嘴蓝鹊还小，它们在树枝间的叫声是怯怯的。等到这些红嘴蓝鹊长大成年，它们会变成另一副模样，将整个天空变成它们飞舞的背景。它们敢于围攻猛禽，还有蛇，用自己粗粝的叫声向世界宣告：这是它们的地盘。
我该怎么描述红嘴蓝鹊的声音呢？谁听见了，都不会说那是在唱歌，倒像是一种金石之声，它的声音几乎能直立起来，像刀斧劈开空气。
此刻，这两只红嘴蓝鹊只是在午后青朦朦的天空下，在白千层苍老的树枝上蹦跳追逐。雌鸟看上去有些腼腆沉默，每次雄鸟叫两三声，她才低低地回应一句。
雌鸟漫不经心地从一根树枝跳上另一根树枝，雄鸟则紧紧地跟随着，有一次还讨好地想凑过去为她整理颈间的羽毛，可说不上她是因为羞怯，还是没有下定决心，她飞到了近旁另一棵白千层树上，旁边还有一棵被雨洗得发亮的宫粉紫荆。
一点点小挫折可不会让雄鸟感到失望，很快，他也飞了过去，绕着她飞了一圈，才缓缓地落在她的身旁。它们就这么安静地站了一会儿，雌鸟看上去很满意，她轻轻地歪着头，眼睛明亮。
一阵风吹来，打湿了的宫粉紫荆散发出一股清新的肥皂香。雄红嘴蓝鹊也许也嗅见了，按捺不住了，竟从雌鸟的身边飞走，来到这棵花树上。只见他好奇地站在树梢上左瞧瞧右看看，想弄明白这股花香的秘密。
然而雌鸟却不开心了，她扭过身子，一声不吭，扑棱棱地往十几米开外的草坪对面飞去。
红嘴蓝鹊的尾羽足足有它的两个身子那么长，当它飞起来的时候，翅膀就成了两张竖琴，每一根羽毛都在发出铮铮响。翅膀上的羽毛尾端微微向上卷起，活像每一根羽毛都踮起了脚尖，随着风在旋转。
而所有这一切，雄鸟浑然不知，它还在那儿嗅着花香。我想看看这只贪玩的雄鸟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恋人不见了。
等过了大概有半分钟，好不容易这只雄鸟才回过身来，寻找他那比花更美的恋人。
他在原先的白千层树枝间飞上飞下，可扑了一场场空。他开始着急地发出含着砂石的叫喊，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这只雄红嘴蓝鹊慌乱起来，他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上，声音也叫喊得越来越急切，我几乎都同情起他来了，可似乎他的恋人打定了主意不再理会他。
可怜的人儿。
雄鸟来来回回地在樟树、白千层和紫荆树间寻找，可是没有，统统没有，恋人不见了！它已经顾不上降低音调，急切的呼叫声撕破了午后的静寂。
红嘴蓝鹊可以发出一系列叫声及哨音，代表不同的意思，可这只雄鸟现在说的话，连站在树下的我也听得明明白白。
雌鸟终于心软了，她发出了只有雄鸟才能听到的呼应，反正我确确实实没有听到，然而雄鸟却听到了，他赶紧张开翅膀，像一朵快速的云，掠过天空，很快就降落在刚才雌鸟停歇的樟树上。
等我跑过草坪寻找它们的时候，这一对恋人看上去已经和好了。它们在樟树的高处，粉红色的双脚稳稳地抓住树枝，只是它们的长尾巴却不听使唤地摇来摆去，弄得树枝一阵摆动，才让我得知了它们的行踪。
我站在树下偷听了一会它们的情话。雄鸟热切地说了一会儿，而雌鸟一直是沉默的，这种静谧让雄鸟渐渐也安静了下来，它也不再发出声音了。
草丛间飞来了几只鹊鸲，它们凑热闹似的发出一两句啼叫，显得大草坪上更加空荡荡了。
一开始，我以为这对精灵只是在康乐园里稍作停留，就像其他美丽的鸟儿一样，只是过境鸟的一种；然而现在看来，它们似乎对这里颇为满意，有了安家的打算。几个月之后，这一带的红嘴蓝鹊骤然增多，从原来的两只变成了五只，我想这多出来的三只，大概是这对恋爱中的红嘴蓝鹊的杰作。
几个月来，我习惯了它们每天用尖利的叫声，把冬天拉到太阳底下晾晒。终于冬天过去了，春天也到了。我从红嘴蓝鹊的嘴里，*先尝到了樱桃的滋味。
为了找到*佳的住所，这些日子这对伴侣可是考察了不少地方。一开始，它们栖息在靠近马丁堂的樟树上，还短暂地去过英东游泳池边的小树林，甚至考虑过梁銶琚堂南侧的小花园，可这些统统不合它们的意，*终它们在贺丹青堂附近的白千层林和竹林间安了家。
那么只要坚持过了四五月，它们一到繁殖的季节，那时康乐园里就能听到一窝小鸟，带着稚嫩的鸟鸣了。
不过在筑巢方面，红嘴蓝鹊和喜鹊比起来就差得太远了。喜鹊会精心地建造一座空中楼阁，红嘴蓝鹊呢，*多只能称为树干上的一间陋室罢了。
它们把巢建造在高大的树干或者枝丫上，然后一次次捡来嫩枝、榕树的须根，*后还在巢里垫上柔软的草。这些鸟儿干起活来真是马虎极了，让人看了着急，那些柔软的树枝只要卷成一个窝就行了。看来它们信仰简朴的生活，身无挂碍，心无着迹。
雌鸟那长长的尾巴露在巢穴的外面，她孵着小鸟，这个露天的房子还可以让她观星听风，贫穷而听着风也是好的。显然红嘴蓝鹊会赞同那位诗人所说的。
至于食物，在这座校园里是从来都不缺的。不同的树在不同的季节，结着自己的果子。果子没有落下时，红嘴蓝鹊挨着品尝；果子掉落在地上，就成了昆虫和蚂蚁的巢。
好在红嘴蓝鹊总不会饿着的，还有什么是它们不吃的呢，它们吃东西可真是一点儿也不挑剔。果子、种子，还有什么叩头虫、蜥蜴、苍蝇、金龟子，甚至是青蛙，它们统统不放过。
我曾在杭州西湖边看到它们掠过湖水，来到葡萄枝上，嘴里含着一颗颗绿莹莹的葡萄。它晃来晃去地啄食，一会吃这个，一会吃那个，有时极快地把葡萄摘下来一口吞下，发出啄木鸟似的轻叩声，有时又爽快地扬起脖子，咕噜吞下去，一不小心长尾巴还把几个果子扫落在地上。这样一来，我也跟着有口福了。
红嘴蓝鹊甚至会把捕捉到的一些食物藏在石缝或者树洞里，然后找一个好时辰再不急不忙地享用美味。有一次我发现它竟然将抓到的一条小四脚蛇咬死后，埋在土里。天知道，它之后能否找回来呢。要是它和松鼠一样没记性可怎么办。
神可真是偏心啊。在这之前，我常以为食物决定了每一种造物的长相。比如掉了毛的秃鹫、专吃腐尸的土狼、明明刚从粪堆里飞出来却还在假装洗脸擦手的苍蝇……可看来，不管红嘴蓝鹊吃什么，神都愿意让它一直这么美丽着。
因为一切美好的事物，仿佛是神呼出的气让它们拥有了*灵动的生命，它们那么稀奇而珍贵。
四月的一天，红嘴蓝鹊家族不知发生了什么新鲜事。它们三五只停落在贺丹青堂前的白千层上，不停地叫着。
我猜想，陷入恋爱中的它们肯定有许多话要向彼此倾诉，有音乐要从它们的喉咙里涌出来，然而它们还没有找到一个好办法，于是它们就像炒豆子一样，发出石头摩擦的声音，把树叶弄得噼啪作响。
啧啧啧，一声连着一声，那么密，停也停不下来，我被它们叫得心神乱了。
我一次次地走开又回去，它们还在叫，不停地叫。有什么事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谁来告诉我呢？
它们急切地说着，叫得那么密，叫声几乎可以切断雨丝。
它们踩着纺织机，吱吱嘎嘎地，要在天黑前织出一匹*长*长的布。
就这样，它们一直叫到天色暗了下来。太阳低了，树影也斜斜地折了一个弯，它们还在来来回回地叫着，花光了所有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