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荡者:悬命时刻

一章 陌生人

徐猛在街口停了下来。这是九安市*长的公路之一，好像永远看不到尽头。徐猛盯着乌黑的路面，觉得像看着一片凶险无垠的海域，过了好久才下了起航的决心，踩下油门。车子不紧不慢地行进着，他一家家看门牌号。如同内心深处惧怕的那样，129 号遥遥无期，但是当年的撞车地点却越来越近。徐猛心里烦躁得要命，却无可奈何。
*终，建业路的路牌清晰可辨——出事地点到了。
他这才发现，原来129 号就在对面。
那是一座贴满琉璃瓦的六层高楼，大门上方，硕大的红色字体用两种语言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九安市安仁医院。

对于徐猛这种身份的人来说，私立医院是个陌生的存在。原因很简单，太贵，更何况这里的医生还有小伤大治、不让你出院的倾向。对于干这一行的人来说，这有点危险。砍你的人要是来补刀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因此，对于徐猛来说，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鲜，尤其是跟公立医院的对比起来。挂号处没有熙熙攘攘的长队，没有板着脸呵斥病人的护士，没有面无表情匆匆忙忙的医生。相反，从一进门起，就有个小护士缠住了他，问他得了什么病。徐猛支支吾吾说不清，她就推荐他做个全套体检。徐猛说不需要，她就说那验个血也行啊。*后他烦不胜烦，瞪了她一眼：“我今天早上醒过来，发现自己不认识自己了。你觉得我该验什么？”
徐猛的眼神，一般人瞪一眼也就够了，然而对于小护士却毫无作用。她热情地给徐猛推荐了三楼。
他瞟了一眼墙上的科室介绍，发现那是精神康复科。
“您先去财务交费吧……”小护士熟练地给徐猛打了一张单子。他一瞅，五百多块钱。她本来还要领着徐猛去，结果这时候感应门开了，进来两个满脸横肉的中年妇女。
“哎呀李太太、张太太，我都不敢认了，这么年轻了？”她毫不犹豫地扔下徐猛迎了上去，“上个疗程真是管用啊……”
徐猛逃命般地逃离现场。走廊一拐弯，财务科的牌子赫然在目。一个中年妇女在玻璃窗后边打盹。徐猛观察了一下，轻轻溜进了旁边的杂物间。再出来时，他身穿一身浅蓝色内勤制服，手里拿着一沓空白病历，大摇大摆地进了电梯。
他以前从来不知道私立医院还有这么多人。五层楼，每层都会停，医生护士和病人进进出出。好在他低着头，又穿着这么一身衣服，也没人问他。
五楼到了，长长的走廊空空如也。他边走边看门牌，一直数到532。手掌接触到门板的那一瞬，他停了下来。哪怕是当年**次面对五个手持长刀的对头，他也没这么紧张过。
“不行，不行……”徐猛喃喃自语，退开两步，想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掏出硬币，蹲在地上朝上抛去。硬币带着清脆的响声，落地、旋转、静止。徐猛观察着硬币的阴阳面，换算着卦象。
大凶。进是凶，退也是凶。
“去你妈的……”徐猛摇着头站起身来，“逗我玩吗……”
他一把推开病房门。

迎面两扇硕大玻璃窗透过来的光如此强烈，使徐猛双眼一下子眯了起来。
在这有限的一瞬间，他看到了以下要点：
房间的墙壁上白下蓝，窗前有张病床。床头贴着一张男女莫辨的偶像海报，几张奖状，还有一张满是方块的奇怪表格。吊瓶架下面，有人平躺着，被子蒙着半边脸。徐猛歪着头努力了半天，还是看不清那人的脸，只好再走近一点。手一松，门在背后关闭。轴承似乎缺乏润滑，发出了不小的声响，把他吓了一跳。他赶紧伸手抓住门板，控制合上的速度，然而这只使得轴承的噪音变得更加绵长。徐猛皱着眉头，硬着头皮把门关上，然后提心吊胆地望向病床。
床上的人还是没有动。
要知道真相，只能再往前走。
然而徐猛发现自己连步子都迈不动。
去他妈的！他能把我怎样？
徐猛在心里骂自己。不过他马上就发现，自己怕的并不是这个人，而是一种可能的结果。
假如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该怎么办？
空旷的病房里，别无选择的徐猛慢慢向前挪动脚步。心越跳越快，越跳越沉重，然而泵出的血却只让他觉得越来越冷。他觉得自己仿佛又变成了那个手持尖刀的少年，正在黑暗里走向那个恐怖的角落，走向命运的审判台……
终于，他走到了床边。
然后，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徐猛是在被提审的时候才知道她的具体情况。
“叫李若颜，16 岁。才上高一。”警察冷冷地看着他。
长久以来没发生过的事发生了。他的心颤抖了一下。
“没撞死吧？”他马上装作不在乎的样子。
一杯茶泼在他脸上。
“哟，不好意思，手滑了……”一个警察满脸都是蔑视痛恨。
他被同事劝出去之后，主审的警察告诉徐猛，女孩已经成植物人了。
“这个属于致人重伤，虽说你小子没酒驾、没毒驾、没逃逸，但……”
主审警官滔滔不绝，他一个字都没听见。哪怕香烟燃尽，烧痛了他的手指，他一声都没出。
徐猛本来以为自己是什么都不怕的。毕竟他曾经以一对十，衬衫被砍成血染的拖把也没有退却，*后把对方吓得全体溃逃；他曾经揣着一把斧子在雪夜里蹲守了三个小时，*后把小弟簇拥下的昆明某老大砸成重伤；他还曾经被枪顶着头，被逼下跪，结果他用脑门顶着枪口，生生把对方逼到墙角也没敢开枪，扬长而去……然而庭审前那一天他才发现自己还是有害怕的东西的。
他**次害怕开庭，害怕见到受害人的家人。

“不可能……不可能……”徐猛连连后退，像是看到了鬼怪，“她……她不是被接回家了吗？”
就在这时，更加诡异的状况出现了。
那双眼睛——那双他一直像气球躲避针一样躲避的眼睛，猛地睁开！

出于无法解释的原因，他偷了卷宗上那张照片。在看守所和监狱里，睡不着的时候就拿出来对着灯光看。有人曾对此发表了一些下流的戏谑之言，结果被他打得住了院。他还因此被关了好一阵禁闭。可以说，他对于她的长相了然于胸。然而此刻，眼睁睁看着这个原本只在二维世界里存在的人，慢慢睁开眼睛，挑起眉毛，瞳仁里两束淡淡的光投射在自己脸上，那感觉就像看到贞子从电视机里爬出来一般恐怖。
徐猛“啊”的一声倒退几步，猛地撞上带轮子的床头橱柜，上面的东西撒了一地。
“她不是深度昏迷吗？难道是我的幻觉？”
他瞳孔放大，喉咙发紧，肌肉紧绷，不知道自己是该出击，还是逃跑。
然后，她说话了。**句就把他吓得半死。
“你来了……”
她，认识我？

“行啦，你就说实话吧，是不是有人卖了我的资料？”
徐猛瞠目结舌地傻站在那里，脑子一片空白。他从未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跟她面对面，更别提说话。
女孩按下一个按钮，病床的上半部分慢慢升了起来。头发垂落，遮住了额头。徐猛愣愣地看着她，得以再次确认：脸型、发色、眼睛的形状、嘴唇的厚薄……她跟照片上长得有点不一样，但是又那么相似，一眼就能看出，是那个孩子长大了一些。
“我醒过来才几个月，来了十几拨推销的。别人也就算了，我用手机每天才浏览几个网站，资料就被卖了？你别为难，也别害怕，我不是要报警，我就是纯属好奇……”
她愤愤不平地说着。徐猛发现这小姑娘说话的语气圆滑老练，完全不似照片上看起来那么稚气未脱。让人感觉她要不是下半身没法动，随时会把腿盘起来跟你唠嗑。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

“怎么不说话啊？”她抱怨完了，歪着头看着他，似乎开始感到奇怪，“我跟你说，你们公司培训不行啊——人家别的公司的来了，都特亲热，*起码也得来句‘李小姐，很高兴见到你’，你看看……你倒好……你倒是把地上的东西捡捡啊……”
“很……”徐猛恍然大悟般蹲下捡东西，同时努力让自己显得正常一点，“很高兴……认识你……”
“这就对了嘛……”李若颜笑嘻嘻地看着他。徐猛忽然意识到，这是**次见到她的笑容。
“说吧，你是卖什么的？轮椅？假肢？双拐……”她的声音很含糊，似乎是不想提到这些东西，“还是什么神奇膏药、理疗仪？”
“理疗仪？”徐猛茫然地重复着。
“好吧，”李若颜嗤笑了一声，无奈地摇摇头，“理疗仪就理疗仪，你说说你们的产品吧……”
“嗯？”
“介绍一下，能治什么，有什么神奇功效……”
“什么？”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少女终于觉得有点不对劲，手伸向红色按钮。徐猛当然知道那是呼叫护士的。以往他去医院补刀，总是先留意不让目标按这玩意。
“众所周知，”徐猛忽然像井喷一样开了口，滔滔不绝，“航天温度低至-200摄氏度，甚至-300 摄氏度，一杯水在航天中不到30 分钟就可以冻成冰块，宇航员却能出舱行走，秘密就在高科技航天服上。航天服由5 层特殊面料组成，其中*核心的技术就是航天热频丝……”
这是哪段广告词？什么时候看的？徐猛也记不清了。反正是某个充满烟气的小屋，满地是酒瓶，窗帘拉着，分不清白天黑夜。每个都一样，每天都一样。像鼹鼠一样躲避着，躲避着警察的追捕，躲避着对头的耳目，躲避着光线，躲避着时间。事态严重时，手机都不能开。唯一陪伴自己的，只有那台除了购物频道其他台都是雪花的破电视机……
“……独创三层宇航复合材料，集活性炭、纳米银离子、火山岩提取锗离子、航天热频能量丝、远红外托玛琳、莱卡抗菌纤维八种科技为一体，镶嵌了2000 个热频发射点，可以直接作用于皮下10 厘米，具有远红外、生物电、热灸、磁疗四合一的功效，能改善血液循环，促进新陈代谢，疏通经络，祛风除湿，镇痛驱寒，增强机体抗病能力……”
徐猛把脑子里的台词一口气说完，耳边响起了掌声。
“厉害！服了！”李若颜脸上带着由衷的敬佩，“你是说相声转行的吧？”
“哦，那个……”徐猛终于稳住了自己，开始编瞎话，“还行吧，基本功……”
“你们的产品那么厉害，挺好。可惜啊，”她礼貌地微笑着，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我是截瘫，虽然不是高位的，但你们的产品我是用不上了……”
“哦……”徐猛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回应听起来像个傻子，可又想不出该说什么。
“行，那么，您就……”李若颜礼貌地指了指门口，“难道你们公司还有别的产品给我？”
徐猛脑子里一片混乱，知道自己不能走，但是又害怕留下。一片混乱中，听到“给我”两个字，条件反射般从口袋里抓了个东西就伸了出去。
等到回过神来，他才发现那是个计算器。
大概是财务用的。
李若颜一声不吭接过来，放在眼前默默端详，很久没有说话。徐猛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不敢问。两个人就这么慢慢让一屋子空气都沉淀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