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

**章 孤独而没有尽头的路 01无人期待的到来 陆长走下公交车，深秋的萧瑟夹杂黏腻的小雨扑面而来，让他皱了皱眉。这个城市一向不欢迎自己。 他来过这里三次，每次天气都不好，从来没有见过艳阳高照。 事实上，这个城市里他所认识的人，也确实并不期待他的到来。甚至反感他的出现。 他不熟悉这里的天气规律，双肩包里没有伞。他拉起长绒衫的连帽套在头上，向前方一条笔直的大路走去。 这里有些偏僻。不同于其他城市的高楼林立，这里一马平川能看得很远，离公交车站牌几百米的地方高耸着一座铁塔似的门楼，显眼的荧光字牌是一行醒目霸气的大字 ：澄天国际马术俱乐部。 今天是周末，陆长知道会有马术表演，所以傍晚时分这里仍然很多人来来往往。除了俱乐部自己载客的车之外，还有不少私家车车主在这里揽活儿。看到陆长背着一个背包行色匆匆，都纷纷招揽 ：“走吗？直接开到俱乐部里面，三十元一位不还价！” 陆长摇头拒绝了几个司机，很快其他司机也不再理会他。他沿着笔直的柏油路向前方耸立的山庄走去，他知道这条路要走二十五分钟。 他想尽快见到那个人，又怕很快见到。越靠近，越紧张。 这二十五分钟，他十分需要。 游客们都向着表演马术的“盛宴大厅”涌动，陆长独自一人向着马场走。平时有很多马术师和马匹在这里训练，而今晚却空空荡荡。陆长走进马场，四下扫视一圈， 只在马场中央看见一人一骑。 马背上是个年轻女人，穿着米白色的骑马装，戴着头盔，正骑马绕圈小跑。陆长走近想向她打听一下要找的人在哪里，却不经意看见她的左腿是被石膏和夹板固定的。 腿有伤还骑马？陆长略略盯视她几眼，开口说 ：“你好，请……” “轰！”烟花炸响的声音淹没了陆长的提问，紧接着又是一连串的烟花炸腾的声响。陆长还没来得及再开口，只见那匹马像是忽然发了狂开始横冲直撞，年轻女人不断发令呵斥、拍抚马脖都不见效果，她想直接跨下马背，却因左腿不便而无法成功。那匹马在场内胡乱奔跑了一阵忽然又开始腾跳，很明显是想把年轻女人甩下来。 陆长丢下双肩包，双手撑住护栏向上一跃，直接跳进马场内，几步跨近马匹，对年轻女人大喝一声 ：“跳！我接着！” 年轻女人一惊，才发现马场里还有另外一个人，而马匹仍然在闹腾。她顾不上多想，直接伸手把自己的左腿挪出马镫，顺带拽向右腿这一侧，紧接着松开缰绳，对着陆长就扑过去。 陆长对准她下落的方向双臂一展，将她牢牢抱了满怀，又在重力冲击下后退几步向后仰去，眼看就要重重摔倒在地面上。没想到年轻女人在落地瞬间膝盖和手肘一并用力，四两拨千斤地带着陆长翻转了方向，导致*后的姿势变成陆长压着她摔在地上， 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两人贴得很近，年轻女人紧紧搂着陆长的脖子，用力过大几乎是勒住他，令他匍匐在她的颈窝里。清淡的香气充斥在他的鼻间，侧脸相贴的温热触感从他的侧脸爬到头顶，令他的脸有些发红。他很快拉开她紧箍着自己的双臂爬起来，又顺手扶她缓缓坐起，眼神里带着轻微的训斥，却没有说出口。 年轻女人显然被摔得不轻，有点上不来气似的，坐在那里喘息了一阵。她解开头盔，酒红色的长卷发瞬间倾泻，柔柔地摆荡开来，像是忽然就化解了一直紧张的气氛。 “啊??”她长出一口气，看起来舒服了许多，看向他的眉眼笑得弯弯，“谢谢 你啦。我还以为另一只腿也要被摔断了。”她扭头看向已经安静下来走到角落停住的马，“不省心，真是不省心。”又看向大门怨愤，“说好了不放烟花的呢？新来的能这样惊吗！” 陆长没有作声，任她说完。年轻女人对他伸手 ：“拉我一把。” 陆长拉她站起来，她一瘸一拐地再次对他笑 ：“太谢谢啦！我怎么对你表示感激呢？” 陆长语气清淡 ：“落地的时候你感激过了。” “哎，没事儿，你又没有头盔，总不能让你为了救我摔出个好歹，那我就太过意不去了。”年轻女人打量他一下，“你哪儿来的？来马场是？” “找陆宽。” “啊，陆师傅。”年轻女人点头，“他是这里的，不过今天有事儿请假提前走了。” “谢谢。”陆长向外走去，抓起地上的双肩包重新背好。 “哎！”年轻女人叫住他，“我跟你一起走，顺路。” “不了。” “哎哎哎！”年轻女人又叫，“我也正好有事儿跟陆师傅说呢！他电话也打不通，而且真的顺路呀！” 陆长停下脚步，回头。年轻女人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又笑 ：“做好事不留名，见义勇为不为感谢，你叫雷锋啊？” 陆长瞥她一眼，不回答，继续往外走。年轻女人哼哼两声 ：“慢点儿，照顾一下残疾人呀！” 陆长放慢脚步看向她 ：“我赶时间。” 年轻女人挑起她那好看的眉毛，嘴角也弯出好看的弧度 ：“我有车。” 去往停车场的路上，年轻女人很自然地扒住陆长的胳膊，让他扶着自己。陆长微微挣了一下没挣开，也只得由着她。女人一路叽叽喳喳地问陆长从哪里来，跟陆宽是什么关系，陆长都选择了沉默。直到女人用钥匙按响了近在眼前的车，陆长看向她那打着石膏的腿，开了金口 ：“你开？” “右腿又没事儿。”女人满不在乎地坐上驾驶座，“放心，我可是多年的老司机了。”陆长看着她，命令 ：“下来。” 女人扬头 ：“干吗？” “我开。” 女人看了看他，又笑，伸出手来 ：“拉我一把。” 陆长拉她出来，她一瘸一拐地绕去另一侧打开车门，在副驾驶位坐好。陆长进入驾驶位，看见靠近挡风玻璃的前台上放着装饰品，是姿态可爱的小马驹，一排五个姿势都不同，激情洋溢的样子非常讨喜。 陆长发动车向马场外开去，开到主路上之后问 ：“怎么走？”女人审视他 ：“你跟陆师傅不熟吗？他家你不知道啊？” 陆长停顿一秒，回答 ：“没有开车去过。” 女人“哦”了一声，点开导航界面，输入了一个地址。她指着导航 ：“照着走。”陆长开始按照导航行驶，开到岔路却发现在修路，女人又开始按键，调头之后陆 长问 ：“路对吗？” 女人的眼神有点茫然，说 ：“对……吧……” “你不是顺路吗？”陆长扫她一眼。 “我去过两次而已啦。”女人打着哈哈，“真是的，这么计较。” “不顺路为什么要一起走？” 女人歪头看着他 ：“感谢你嘛，想送你一程。给个机会报答一下，免得我老想着。”陆长没再说话，沉稳地开车，目不斜视。他能感觉到女人的目光总是停在自己身上，说不上热切，却带着莫名的温度，令他有些不自在。 陆宽家离马场有点远，一个在城南，一个在城东。路上又有些堵车，等陆长开到离陆宽家不远处的巷口，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分钟。陆长把车停在路边打算下车，又看向副驾驶，说 ：“叫代驾。” 年轻女人看着他下车，又从车窗探出头去叫他 ：“喂，你叫什么？”陆长没有回答，甚至都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 “陆家面馆”的招牌近在眼前，陆长却停下了脚步。他站在不远处看着，面馆内 一个男人正在忙碌，正是他的哥哥陆宽。有一对父子在店里吃面，儿子十五六岁的样子，正在很兴奋地讲着今天的足球比赛。陆宽饶有兴味地听着，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孩子。 这眼神，刺痛了陆长。他深吸一口气，很快走进面馆。陆宽看到陆长走进来，不禁一怔 ：“你怎么来了？” 语气说不上排斥反感，却明显带着疏离。 陆长略去心里的感受，直接说 ：“抓住了。” 陆宽愣住，半天没说话。 陆长补充说 ：“前两天的事，我想亲口告诉你，你们。”陆宽的表情仍然没有什么变化。 来这里之前，陆长想象过很多陆宽的反应，激动还是愤怒？怅然或是酸涩？只是没有想过他会是漠然。 陆宽的反应跟他平时看新闻联播没有什么区别。陆长有些不甘心地叫了一声 ：“哥？” 陆宽游离的眼神重新聚焦在陆长的脸上，盯得他有些想躲。 “知道了。”陆宽重新看向那个眉飞色舞的孩子，眼中是难掩的落寞与渴望。陆长已经感受到了逐客令，可仍然不死心地说 ：“哥，我想去看看小旭。” 陆宽语气淡漠 ：“没什么好看的，你走吧。” 陆长微微低头，低缓的声音里带着愧疚 ：“他又进去了吗？” 陆宽似乎习以为常，看着那个大口吃面的少年，像是自言自语 ：“反正是不可能像他这样活着了。” 陆长无法接话，沉默地站在陆宽身侧，想找话题却一个也找不到。 那对父子吃完面很快走了，店里只剩下兄弟两人。陆宽走进厨房，语气像对一个普通顾客 ：“你吃碗面再走吧。” 陆长坐在桌边静静地等，看了看店中各处，小小的面馆只能容纳四张长桌，也没有什么装饰，但胜在干净整洁，桌椅板凳都擦得锃光瓦亮。 与自己半年前来并没什么变化。“生意好吗？”陆长问。 “凑合能过，有些街坊还是愿意来照顾生意。”陆宽似乎已经将面下锅，不知道在 切什么，只听到很快的剁刀声。 陆宽很快端出一碗面来，面上有厚厚的一层牛肉和不少葱花。热气氤氲之间，陆长觉得自己的眼睛有点发涩。 陆宽坐在旁边的凳子上，陆长吃了几口面，还是开了口 ：“嫂子呢？” “去看小旭了。” 这五个字说明了一切现状。 陆长哑了一阵，面也吃不下去，又问 ：“拘几天了？” “进强戒所了。” 陆长的眼睛蓦然瞪大，不可置信地看着陆宽。陆宽扫了他一眼，冷漠的语气里不自觉地沾染了轻嘲 ：“他能不能戒掉你还不知道？终究会走上这条路。他那么大了，连绑他的绳子都能挣开，我们管不住。” 陆长再也吃不下一口面，沉默半晌站起身 ：“我去看他。” “他不想见你。”陆宽淡漠地说，“快点吃，韩静快回来了。”韩静是陆宽的妻子，小旭的妈妈，陆长的嫂子。 陆长沉默地重新坐下去，还有大半碗面，他四五大口就都扒拉进了嘴里，什么味道也没吃出来。吃完后他很快提起背包，对陆宽说 ：“哥，我先走了，明天再找你。” “你别找我了，回……”陆宽的话还没说完，门口已经传来一把尖厉的女声 ：“你来干什么？！” 陆长看向门口，沉声道 ：“嫂子。” 韩静几步就跨进来，那样子是要冲过来打人。陆长站着没有动，沉默地准备承受。陆宽站起来迅速挡在陆长身前，对韩静说 ：“他正要走。” 陆长从他们夫妻二人之间错身向外走，韩静冷冷地问 ：“你突然来，想干什么？”陆长想起以前，韩静对自己说话总是温言细语，带着长嫂的关爱，而如今……他不是**次听到她这样对自己说话，却仍然觉得心里一片酸涩。 “巴裕被抓住了。”陆宽回答，“他就是来告诉我们一声，马上就走。” 韩静沉默了一阵，声音仍然冰冷 ：“如果抓住了能时光倒流，你来告诉一声还有点用。” 陆长沉闷地暗中叹息，轻声说 ：“我走了。你们保重。” 他快步向外走去，像是逃离。可还没等他走出这艰难的环境，韩静又说 ：“面钱。”陆宽低声阻拦 ：“韩静。” 陆长胡乱摸出自己的钱包抽出一张面值二十元的钞票，很快走了出去，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