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邮月猫

　　《月猫/晋军新方阵》：　　井早已废弃，不要紧，哪天，我会返回，一个人下去，不让他们知道，重新打井。当我离开这个世界，我会记得打井时的味儿，阴凉极了，土中有千年花香之气。树根仿佛一个人在地面上，走着走着就丢失了。他们这些恶人，为何拉走我的枣红马驹？我的欢乐全在那光闪的脊背上。后来我成熟，其实一辈子都没成熟。我在井上，在人世间打了一眼巨大的井，住进里面。你们与我交谈、握手、争吵、动手，我正坐在我的井中凉快呢。你们一点儿也不曾觉察，更不曾进来。当我忘乎所以，当我受了侮辱，就会一个人返回井中，暗暗叹气，或者大笑。这个孩子，每天把黄土一筐一筐送上地面，他要干到什么时候？烈日在外面照着，里面多凉快啊。有天把一个西瓜带到下面，用铲子切开，寒气使我打个激灵。神仙在山中吃的，不过如此。我兴奋地啃着，发出很大声音。谁也听不到，黑暗中的隐秘舒服。在别人家里，吃西瓜我从来没有发出过声音。错了，从来我就不吃别人东西。黄土真细，手指一搓，什么沙粒也没有，一吹，全飘走了。看到那些石匠、木匠，胸有成竹地制作一件玩艺儿，都有下手。他们何尝知道，土这种巨大、柔软的材料，在我们脚下，很少被人珍惜。当那悲哀，难以向人说起的悲哀，笼罩我时，我就当成壁上铲下的土，一层一层，把它们倒掉。你不知道，打井时当土减少、当土堆高时的那种心情。就在院子西南角上，一个小旮旯里，那么狭窄。可是，底下多么大啊，天空不过如此。什么时候，什么人可以到天空里，去打一眼井，头朝大地？井口多么光滑，那是我每天上上下下蹭的。井口多么细小，谁也不许下来。放脚的圪窝，都成敞开的了，那是千百次上万次上下磨成。井下不到一丈地方，挖了一个侧洞，有时脑袋刚平地面，我就闭上眼睛，长长地出口气，一下一下，突然钻到这个洞里。不是没有力气，而是，面对如期而至的幸福，你不能一下子享受完。聪明的人都是，一点一点接近，一点一点到达。坐一会儿，喘一口气，心扑通扑通。重新把身子闪到外边，眼睛已经适应黑暗。一盏小小酥油灯，在底下等我。点燃，昏黄光线里，开始工作。有人传说，底下缺少空气，灯要熄灭。那是常识，与我无关。从来我不信常识。灯也从来不曾灭过。有时担心，快了快了，不到三尺，就要见到水了。我的目的，当然不是打出水，不是，永远不是，我只是每天打啊打啊。冒出水来，反而不美。还好，上苍从来没让细沙出现，也就是说，没有让水冒出的迹象。大地之下，叫声上苍，倒有一种奇怪感觉。我很满足，这种感觉伴随一生。两个钉子，中间拉根线，一只虫子停在其上，任何一个位置，都很满足。一生虽然大灾小难，在别人看来这样，在我看来，却是幸福之极。还是回去，打我的井。少年时代活儿还没干完，有何理由停下？有何理由不再继续？如果人生有悔恨，那就是还没活，就已经老了。其实，我还没对世界正眼看下，还早着呢，我还没老。不管哪天，我要偷偷返回，重新开始干了半截的工作。少年时代对我来说，就像在昨天。千里之外一个人，住在你的隔壁，有人就有这种感觉。我有恐高症，以后的岁月里经历过几次，才知道这个可笑毛病。可是打井那时，怎么没有发现？分析原因：一，我是在往下降；二，眼前井壁逼胸，哪儿都没地方看。井口旁边有棵花椒树，枝子挡住井口上天空。多好，甚至天空，也不想让它知道，我在做什么。话说回来，我也没把土抛到天空中去，它也管不着我。春天，花椒树还没发绿，开始掘出**铲土。转眼夏天到了，夏天多么漫长，这是别人感觉，对我来说不是这样。埋首一件事儿时，什么都会忘了。有人为自己修坟，几十年一晃就过去了，仿佛工程才开始，他就等不到，死了。有人猜测为了避暑，我才去打一眼井。这样也好，有个说法，他们就会安定，要不然，这些人，说不定哪天会在月光下，蹑手蹑脚来到井沿，往下窥视。不过他们要来，我也不会不知，底下多静，什么声音听不见？来了也没用，我躲在一边，藏在一边，他们什么也抓不到手里。漫长夏天眼瞅就过去了，我都不知道热。到了秋天，下到井下，会听到地上人们脚步声、狗叫声、田野里的风声。下到井下，不是上到井上，因为主要时间，我都在井下。要是有人把饭送下来，我都不想上去了。不能这样，这样他们就会注意到我，盯上我。盯上了，我什么也不会干了，只能垂下两手，等他们走开，多年以后，这个习惯使我坚信：只有远离人群，你才能干一件事儿。直到有天钻出井口，忽然看到花椒树上都红了，一嘟噜一嘟噜，丰收景象。与花椒树一样，我也没有虚度光阴。如果把井建在地上，钻到里面，多好。人生险恶。那就不是井了。谁见过一条细长的井，晃晃悠悠立在那里？那是高大梯子。后来的日子，半夜三更，我会突然想回井中。既希望天永远不明，可以待在黑暗中，又希望天马上就亮，重返井沿，往下瞧瞧也行。实际上，这个渺小想法也不曾实现。这个可恶世界，总要板起一副教训人的面孔，没有一点儿湿气与凉气。从来没有人，长得像我这样瘦。一个人长得，应该像一眼井，斫枝去叶，直达中心。一个人死了，也不应该平躺，应该竖着埋掉。即使世界酸辣，谁也不想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