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肤之下

Chapter 1 没有人知道张梦欣出事了。那个夜晚，林渊穿着军装去了班长的老家，秦川正面临着注册心理咨询师协会伦理道德委员会的调查，李彤还在值班，而她的丈夫孙维成正堵在G15沈海高速上海段，焦躁不安地拍打着方向盘。 01 潮湿的街道。 行人渐渐聚集。 路口开始拥堵。 张梦欣侧卧在血泊中，身上白色的衣服沾满血迹。她的姿势扭曲，散乱的黑发遮住了她带血的脸庞。 “嘭！” 一朵烟花在天上炸开，照亮了她的脸。 “嘭！” 又一朵烟花在夜空中炸开，照亮了她裸露在外的手腕。皮肤之上，一只文鸟的图案，像是有了生命，扑棱着翅膀，却怎么也飞不起来。 没有人知道张梦欣出事了。那个夜晚，林渊穿着军装去了班长的老家，秦川正面临着注册心理咨询师协会伦理道德委员会的调查，李彤还在值班，而她的丈夫孙维成正堵在G15沈海高速上海段，焦躁不安地拍打着方向盘。 孙维成怎么也想不到，再见到妻子的时候竟然是在医院。他双手抱头坐在医院会议室冰冷的椅子上呆呆地望着地面，心里犹如塞了一块巨石。 “警察同志，我……我是真没瞧见她，她忽然就冲上来，我哪反应得过来呀？分明是她自己找死。”肇事司机擦着汗，与交警理论。 孙维成火上心头，一把抓住肇事司机的领口，提拳便打。 肇事司机惊慌躲闪：“干什么，干什么，你要干什么啊你？！” 交警急忙拉住孙维成。 “不要冲动！你们家属的心情可以理解，但也不能打人。”交警随即掏出记事本，“你先给我留个电话，情况查清楚后我们会通知你的。” 孙维成耐着性子给交警留电话。 肇事司机趁机指着孙维成的鼻子吼道：“我再跟你说一遍，我没违章！是你老婆自己闯了红灯，我还不知道找谁说理去呢。” 孙维成一脚将肇事司机踹翻在地。 交警忙将孙维成抱住，又扭头斥责肇事司机：“你不要话这么多！有没有违章我们会调查清楚。” 这时，一个护士走过来，递给孙维成一份文件。 “病人家属吧？这个要签一下。” 孙维成匆匆扫了一眼，是病危通知书，*上面一行写着：张梦欣，女，38岁……*下面一行写着：是否继续抢救或放弃治疗…… “警官，病人随身物品可以还给家属吗？”护士向交警小声询问，征得同意后转身离去。 交警对司机挥挥手：“你跟我去做个笔录吧。” 司机叹了口气，跟着交警离开医院。 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剩下孙维成一人。 孙维成看着眼前的病危通知书，强烈的失落感在心头涌起：“又一次……” 他颤抖着拿起笔，在通知书上签了字。 02 对张梦欣的抢救一直到天亮才结束。孙维成来到ICU病房外，隔着玻璃，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张梦欣。她的身上插满各种各样的管子，身边还有几名医护人员正面色严峻地忙碌着。 孙维成傻站着看了一阵，忽然想起什么，从兜里掏出手机，开了机。 一个个未接来电的提醒接踵而至，其间还夹杂着一些别的短信： “孙维成，电视都报了，你还瞒着我们，你还想在这行混吗？” “孙总，急事，请速回电！” …… 孙维成心烦意乱，怕有电话进来，急忙关了机，可一抬头，正好看到护士翻动张梦欣的衣袖。一枚文鸟文身赫然映入孙维成的眼帘。孙维成大感意外，顿时呆若木鸡。 文身周围的皮肤肿胀着，很明显是刚文了不久。 孙维成死死盯着那处文身，猛地推开ICU的房门。 几名护士急忙阻拦：“这是无菌病房，你不能进！” “我是她老公！” “家属也不能进，请你冷静！”护士们合力将孙维成推出门外。 孙维成的心好似被烈火灼烧，拍门大叫：“张梦欣！张梦欣！” 走廊里回荡着孙维成疯狂的呼喊，可惜无人应答。 许久，孙维成终于消停了。 值夜班的护士小心翼翼地招呼他：“家属。” 孙维成急忙站起身，以为可以进ICU，却听小护士说：“请跟我到柜台领取病人的随身物品。” 孙维成魂不守舍地跟着小护士来到柜台。另一位护士忙找来袋子，递给孙维成：“这是病人的衣服和包……” 不等护士把话说完，孙维成一把夺过袋子。 “请你签收一下！”小护士递来一支笔。 孙维成潦草一签，抓着袋子到一边的长凳上坐下，拆开袋子，开始翻找。此情此景，两位护士面面相觑，露出嫌弃的神色。给孙维成取袋子的那位护士冷哼一声，走开了。 孙维成打开袋子，里面露出了张梦欣染血的衣服。他把衣服拿出来一看，因为抢救的需要，已经被医生剪得残破不堪。孙维成捧着妻子的白色上衣，盯着上面的血迹，双手微微哆嗦。他把衣服塞回袋子里，翻出张梦欣的手机。手机屏幕已经被摔碎了。孙维成试图点亮手机，但已经打不开，只好放在一边，开始检查妻子的包。 孙维成拉开妻子的包，露出两叠崭新的人民币，一万块一叠，像是刚从银行取出来的，还扎着银行专用的扎钞纸。他盯着这两叠人民币，思量了一会儿，试图再从包里翻出别的什么东西。 忽然，啪嗒一声，有东西从张梦欣的衣服里掉了出来。 孙维成低头去看，是卡，一张酒店的房卡。 孙维成捡起卡片，仔细端详着上面的信息，随后飞快地掏出手机，一边开机一边奔向电梯。他不住地按动电梯按钮，双手瑟瑟发抖，就连双唇也不停哆嗦，眼睛却死死盯着手机的开机画面。 电梯门打开，孙维成一头扎进去，按下地下一层的按钮。这时，手机开机了，孙维成打开浏览器，却发现电梯里根本没有信号。 “叮！” 电梯门打开，孙维成举起手机，像20世纪90年代在大山深处寻找信号一样，边等信号恢复边跑向自己的黑色奔驰GLE。他拉开车门坐进去，搜索酒店信息，记在脑子里，再关机，发动车子，疾驶而去。 03 孙维成摸索着进入酒店。他环视四周，又看了看房卡上的酒店名，确认是同一家，随后来到前台，露出随意的笑容。 “早上好，先生，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 “你好，我太太把房卡给了我，但我忘了房间号码，麻烦你帮我看一下。” “好的，我帮您看一下。”前台接过房卡，开始搜索。 孙维成抬头看着前台上方的监控，酒店前台也抬头看了看孙维成。 “请问您太太的姓名？” 孙维成微微一笑：“张梦欣。” 前台确认信息正确，微笑着把房卡交还给孙维成。“2602。”他说。 孙维成笑笑，穿过前台，进入电梯。显示楼层的数字一下下跳着，他看着跳动的数字，心底一层一层数着。 “叮！”电梯门刚一打开，他就大步迈了出去，险些撞到在电梯口等待的客人。 “抱歉。”说着，他随即放慢脚步，沿着走廊找到2602。 房间门推开，他走了进去，插卡取电。昏暗的房间亮起灯，也照亮了他面无表情的脸。他顺手拉开门口的柜门，里面是张梦欣的行李箱。他盯着看了几秒，又把柜门重新拉上，继续往里走。 床头柜上放着张梦欣和儿子亮亮的合影，床上放着张梦欣的衣物，以及一个素描本。孙维成拿起素描本，缓缓翻开。**页是一张彩铅画，一大一小两只文鸟。孙维成注视着这张画，翻到第二页，依然是两只文鸟，然后第三页、第四页依然是一样的图案，只不过构图、形态不同罢了。 孙维成翻阅素描本的动作越来越快，眼神也越来越疯狂，连手都开始发抖。他翻到*后一页，发现*后一页被撕掉了，但残页上有张梦欣的笔迹：无名小路。 看到“无名小路”四个字，他感到五雷轰顶，冲到窗边发狂大叫。但很快，他开始深呼吸，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之后才坐到床上，用酒店的座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睡眼惺忪的声音。 “喂？” “Emily，是我，Wesley。”孙维成急忙回答。 Emily沉默半晌，调侃道：“这个时候想到我了？你手机都不敢开机了？” 孙维成深吸一口气，说：“我会补偿你的。” Emily问他：“你现在在哪儿？” 孙维成拿着电话在窗边踱步，把电话线扯得很长，但却没有回答Emily的问题，只是问：“公司和投资人的情况怎么样？” Emily的声音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她说：“刘总昨天晚上被公安带走了，你知道吗？所有投资人都在找你，项目方也在找你。” 孙维成一听，脑门簌簌地冒冷汗：“公安来过了？” Emily 感到惊讶：“你不知道？” 孙维成忙问：“是经侦还是刑警？” Emily说：“吓都吓死了，我哪里还分得清楚。” 孙维成默不作声，此时此刻，他思绪万千。 “喂？Wesley？Wesley？你在听吗？Wesley？你现在在哪里？”Emily突然着急起来。 孙维成直接挂断电话，迅速拔掉了电话线。随后从包里取出一本黑色记事本，坐到写字台前。这个本子上密密麻麻的，全是他的计划。他翻开新的一页，龙飞凤舞地写了起来。写好后，他带上张梦欣的素描本，离开了酒店。 04 黄昏时分，孙维成回到家。 家里的录音电话响起，他缓步走到电话前，但却没有接。 电话答录机：“请在哔声后留言。” “孙总，你在哪里？听到留言请马上回电话给我，十万火急。” 孙维成听出了电话那头的声音，是他的特别助理Peter。孙维成伸手去接电话，但又稍做停顿，不再搭理，径直奔向卧室。他粗暴地拉开衣柜，胡乱扯了几件衣服塞进行李包，然后从床头柜的抽屉里翻出护照，又取出厚厚的一摞现金，有100和50面额的美金，有100面额的加拿大币，也有100面额的人民币。 这时，家里的录音电话又一次响起，孙维成还是没有理会，只是静静地听着。过了一会儿，铃声停了，他忙将收拾好的东西塞进行李包，随后抓起一件西装塞了进去，抽手的时候却不小心把西装口袋里的婚戒带了出来。婚戒掉在地上，孙维成粗暴的动作也跟着停了下来。他捡起婚戒，死死地盯着，好像盯得久了，它就会自己回到妻子的手指上。家里的录音电话又响了，孙维成仍然没有去接，电话自动转为录音模式。 “孙先生，是我，老卢。周清那个诉讼明天就开庭了，晚上有没有空见个面，我们再准备一下。不好意思啊，你的手机一直打不通，只好打你家里电话，请在听到留言后给我回个电话。” 孙维成一时竟不知道该不该接。突然，他提起行李包冲了过去，按下免提，接通电话。 “喂，卢律师你好，我明天没空，没有办法出庭了。请你代表我就好了。”孙维成一边说着，一边试图拉上行李包。 卢律师：“是这样，孙先生，作为一般代理人，我可以代表您开庭。不过，原告不出庭，是要提供正当理由的，否则法庭会按撤诉处理……” 行李包的拉链怎么都不听使唤，孙维成一下子怒了，抓起电话吼道：“我老婆车祸，躺在医院里快死了，这理由够正当吗？！” 卢律师一时语塞。孙维成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松了松衣领，压低声音对电话那头说：“卢律师，不好意思。” 卢律师：“没事，我能理解。” 孙维成的语气和缓下来：“周清这个诉讼对我很重要，明天就拜托你了。” 卢律师说：“明白。我会尽力的。” “谢谢！”说着，孙维成挂断电话，把婚戒重新揣回口袋，头也不回地走出家门。 电梯显示到了一楼，门刚一打开，孙维成拎包走出，却忽然停住脚步。隔着楼道玻璃门，他看见一辆警车停在门口，两名警察正从车上下来。孙维成神情紧张，他四下张望，快速爬上一旁的楼梯，从里头探头窥视。两名警察进入大堂，和路过的保安交谈了些什么。 这时，孙维成不小心踢到了什么东西，发出了声响。两名警察循声看了过来。孙维成急忙缩回脑袋，大气不敢喘一口，直到两名警察进了电梯，他才箭步下楼，冲出大堂。 05 黑色的奔驰GLE驶进一座地下车库，车子的后视镜里反射出孙维成布满血丝的双眼。车子停稳后，他粗重地喘息着，拉开车门走下车，焦躁不安地在车旁徘徊。他呼吸粗重，面色阴郁，似乎在拼命压抑自己的。忽然间，孙维成暴怒地大吼，随后又双手撑住汽车，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掏出那枚属于张梦欣的婚戒，把它稳稳地放在汽车仪表盘上，随后下车打开后备箱，从里面取出车衣，从车头到车尾，将车整个罩了起来。 孙维成做完这一切，后退几步，看着被罩住的车，面色再次冷静下来，右手又不自觉地转动着左手的婚戒。随后，他掏出记事本，划掉在酒店记下的**行。 06 夜色下，僻静的街道上远远就能看见一块打眼的霓虹灯牌，上面写着“无名小路”。 这是一间文身店，铺面不大，倒也干净利落。小店的前门是黑色方格的玻璃墙，即使站在马路对面，也能清楚看到店里的陈设。墙壁上井然有序地挂着许多框裱过的艺术图案，乍一看，倒像是个画室。可墙上挂着的文身枪和狰狞的般若、嘎巴拉图案手稿，清晰地定义了店主的身份——文身师。 店主姓林，单名一个渊字，个子高高的，留着一个军人的寸头，话不多。他的身体很结实，不似一般人，像是受过特殊训练。 此刻，店里没有客人，林渊和一位清秀的姑娘在门口闲聊。没多久，两人道了别。林渊推开店门，收拾桌上的物品。一抬头却注意到一张熟悉的面孔从马路对面走来。孙维成？！他来干什么？ 林渊停下手里的动作，目不转睛地盯着孙维成，迎了出去。 孙维成透过玻璃墙，远远地注意到林渊看着他，但他仍然不紧不慢地往前走。 林渊来到店外的人行道上。忽然，店里的挂钟整点报时。他循声望去，钟表正好指向十点。 “又见面了！”孙维成来到林渊跟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林渊：“这么晚了，有事吗？” 孙维成瞥了一眼店门：“不请我进去吗？” 林渊没有说话，侧身将他让了进去，脸上却没有半点欢迎的意思。 孙维成进到店里，也不落座，径直走到墙上挂着的一块木板面前。这块木板是林渊专门用来钉手稿的，上面钉着几件新近完成的作品。 孙维成一眼就发现了那张撕得并不齐整的稿纸，上面画着一只文鸟，右下角还有一个签名——张梦欣。 孙维成盯着这张画稿看了半晌，问林渊：“我老婆来过这儿吗？” 林渊毫不隐瞒：“来过，来找我文身的。” 孙维成咬咬嘴唇：“都说什么了？” 林渊没有说话，孙维成扭头指着钉在木板上的文鸟图案，问林渊：“你知道这只鸟意味着什么吗？” 林渊不明白孙维成到底为什么来，更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他往前走了几步：“你到底想说什么呀？” 孙维成垂下脑袋，声音低落：“我老婆出车祸了，在医院里躺着呢，是死是活不知道。” 林渊心底一颤。 孙维成：“他们跟我说她是自杀。我在医院里守了她两天两夜，想不通。我那么爱她，我对她那么好，她为什么要自杀？” 孙维成说着，一拳砸在墙壁木板上钉着的文鸟画稿上。 “直到我看到她左胳膊上的那个文身，我才明白。”孙维成扭头看向林渊，咬牙切齿地说，“你唆使她自杀，你利用她报复我。” 林渊万万没有想到孙维成会这么想。 “我根本不知道车祸的事情。”林渊看着孙维成的眼睛，“她过来的时候很正常，否则我也不可能给她文身。” “你现在不敢承认了。”孙维成突然怒吼着，疯了一样冲到林渊面前，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抡了一圈。林渊没有反抗，任由孙维成发泄。 “你卑鄙！”孙维成的情绪越来越激动，“我早就跟你说过，我老婆跟这件事儿没关系。你为什么利用她报复我。” “醒醒吧！”林渊猛一使劲儿，将孙维成推开，“先看看你自己干了什么好事儿。” 孙维成狞厉一笑，丢下一句“你会后悔的”，转身便走。 隔着玻璃墙，林渊看着孙维成离去的背影，看着灯光映照下的消防栓，脑海里浮现的，满是浓烟翻滚的火海，满是孙维成卑劣的行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