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瞬间:从宋辽金人物谈到三寸金莲

暴君的一天 大金（公元一一一五—一二三四）皇帝完颜亮（在位一一四九—一一六一，史称“海陵王”）从梦中忽然惊醒，一身冷汗。早已起床的妃子见他醒来，问道：“皇上，日已近午，还上朝吗？”“不必！”完颜亮没好气地回答，心里仍然嘀咕着那个噩梦：当他和萧裕等闯入堂兄完颜亶（金熙宗，在位一一三五—一一四九） 的寝宫，手起刀落，血染床褥后，完颜亶不但没有死，还忽然跳起来，张开双臂，用血淋淋的手来抓他。他没命地逃出寝宫，迎面来了一伙人也要抓他。抬头一看，披头散发，但面色如生的是完颜亮就位后不久处死的太傅、领三省事的完颜宗本，歪着头，颈项被劈掉一半的左丞相唐括辩。两人带头，口里喃喃念着：“篡位的逆臣完颜亮，还我命来！” 完颜亮于公元一一四九年，买通内侍，杀害金熙宗完颜亶篡位，至今（正隆二年，公元一一五八年）已经十年了，而弑君的那一幕， 却不时惊扰着他。就位以后，为了安定新政权， 他心一横就大开杀戒，剪除宗室旧臣。左丞相完颜宗贤、曹国王宗敏、宗本等，相继遭忌， 以谋叛的罪名被他处死。十年以来，他努力集中大权于一身，在制度方面实行改革，行科举，建学校，起用新人。政局是稳定了，可是这噩梦仍然死缠着他。 完颜亮自认是一个比堂兄完颜亶高明得多的皇帝。完颜亶末年猜忌嗜杀，大臣人人自危。完颜亮的篡位，自以为是正当的。年轻时的野心壮志，充分表现在他写在扇面上的句子，也借此得以实现：“大柄若在手，清风满天下。”夺得了大柄，又如何让清风满天下？他一跃起床，向宫门外大叫：“梁珫！梁珫！”“小的在！”一个五短身材的宦官立刻应声。“朕今天要和李通好好地谈一谈！”“早朝呢？”“传话下去，散朝！” 完颜亮驾临便殿，一面用餐，一面和李通闲谈。便殿的布置，是以虎豹皮铺座椅，地上堆着几个大枕头。此外，勉强足以显示一点帝王之尊的，是一对杀气腾腾的大狗。完颜亮这个人虽然崇尚汉人的文化，却不忘保存若干女真习俗。垂手站立一旁的是所谓佞臣的李通。 “出使南朝（南宋）的那个施宜生已经启程了吗？”皇帝问。“是的。”李通回答，“我已经告诉他，仔细观察江南的国情。”“你看天下大势是否对我有利？”“是的。南朝宿将都已死光。目前只剩下刘锜和杨存中两人而已。刘锜老而多病，看来不久于人世。”“想当年岳飞不可一世，”完颜亮竟有些同情起敌人来，“谁知赵构（宋高宗）自毁长城！”“其实岳飞也是浪得虚名。”李通乘机大献吹捧的技巧，“太师国王百战百胜，岳飞哪里是敌手！”原来当年转战万里，无论在东西战场上，都为金朝建有大功的完颜宗弼（兀朮），也就是后来戏台上有名的“金兀朮”，和岳飞对阵多次，胜负参半。和宋高宗赵构谈判，订公元一一四一年的宋金和约， 两分天下的金朝主要人物，也是号称“太师国王”的此人，他的命运和岳飞大为不同，官至丞相，集文武大权于一身，是东北女真民族的大英雄。 “我们也没有太师国王那样的文武全才了。”完颜亮感叹地说。“陛下有纥石烈志宁和仆散忠义呀！有了他们，就可以实现陛下说过的话：天下一家，然后可以为正统啊！”完颜亮听了这话，站起来望着宫中园圃。时值初冬，燕京已是一片肃杀，令他不禁怀念起当年跟随着完颜宗弼南侵时，所见的江南景色。回头对李通说：“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中见到了上帝，他命令我征伐宋国。这真是天意，要我去取江南。”“江南富庶，子女玉帛，多不胜数。”“朕已经决意再迁都。你快去催催梁珫，他怎么还在这里混？他和孔彦舟营建汴京（开封）宫殿的事，进行得如何？我不能让赵构仍然把开封当他的首都！”完颜亮个性急躁，想做什么，就立刻动手。他曾经命令左丞相张浩和参知政事敬嗣晖主持修建汴京，由于张浩为人谨慎，为了过去营治燕京为中都，民力未复，反对营汴，所以实际的工作，由内侍梁珫和宋降将孔彦舟执行。 一○七五年：雄州论谍 这一天，是大宋熙宁八年（一○七五）闰四月十五日。雄州（今河北雄县）守臣王道恭陪着回谢辽国使沈括和回谢辽国副使李评登上雄州城楼，眺望北地景色。雄州位于燕京之南，是当时宋辽边界上的重镇。自澶渊盟约于景德二年（一○○五）缔订后，每年双方人使往来必经此地。宋朝致送辽朝的岁币，也在雄州北境的白沟驿移交给辽境的地方官。晚春的雄州， 看来有几分江南景色。当地人称之为“塞北江南”。数年前，宋使陈襄曾题《出使诗》一首，赠给当时的知府张利一： 城如银瓮万兵环，怅望孤城野蓼间。 池面绿阴通易水，楼头青霭见狼山。 渔舟掩映江南浦，使驿差池古北关。 雅爱六韬名将在，塞垣无事虎貔间。 一年前（一○七四）的三月，辽朝忽然派遣大臣萧禧为特使，到汴京（开封）向宋帝（即宋神宗）提出重画地界的要求。那时边界上曾有一些小纠纷，张利一以强硬的手段对付越界骚扰的契丹骑兵，和在界河捕鱼的北地百姓， 引起王安石的不满。王安石认为这些事件应当按照自澶渊盟约以来的外交惯例，以谈判的方式解决，而不应当用强硬的手段，使紧张情势升高，他甚至撤换了张利一。虽然如此，边界的扰攘并未平息。辽使到了汴京，宋君臣答应派人调查边界，解决问题。至此，谈判已经一年，辽人再度派萧禧来催促。宋神宗乃选派沈括为特使，曾经出使过的李评为副使，到辽廷直接交涉。 可是，王道恭告诉沈括，这一天他们两人仍然不能成行，因为白沟驿有报告，说白沟河（即界河）对面的辽国守臣表示拒绝宋使入境。同时，雄州派出去的间谍也回报，契丹大军集结在河北和山西沿边，等待宋人割地。如果宋人拒绝辽方的要求，北朝（辽）终必对南朝（宋）用兵。 沈括听了，叹道：“如此我等只好在这里叨扰了。” 王道恭忙道：“学士说哪里话来！道恭正有很多事情求教。学士博学多闻，今天能在这里作几天客，实在太难得了！” 一行人回到雄州府衙。王道恭吩咐左右设宴摆酒，款待这位后世认为是中国近古*伟大的科学家沈括（一○三一─一○九五）。 酒过三巡，王道恭极为客气地说：“前一阵子学士在河北巡查，曾经向皇上奏报，说恢复战车这件事不可行。道恭佩服得紧！” 沈括摇摇头：“不。这是我来河北之前的事。皇上问我听说过征收民间的马车用来作战的计划没有？我答道：古时的车战用的是轻型的兵车；今天民间的车是用来搬东西的，既笨且重，一天走不了三十里，有什么用处？皇上听了，就打消了这个计划。” 王道恭问：“听说你从河北回朝上了一道奏折，指出河北边防一些亟待改进的事，皇上十分欣赏。似乎你还附了几张地图，对不对？” 沈括清癯的脸上，泛起一抹红光：“我倒是颇注意山川地理，的确画了地图，其实，我这次被命出使，还是另一张地图引起的呢！” “我也听说了，据说王丞相对这张图很有意见。” 沈括有点兴奋起来：“对了，希望这件事不至于开罪王介甫（安石）。原来，我上了那道奏章后，皇上就有意把我调职。正好契丹特使萧禧到朝廷提出重画地界的要求，皇上问我愿不愿意出使，我答应了。于是按照规定，到国信所去查看历年来关于北边地界的档案图册，发现契丹人的要求完全站不住脚。根据这些档案，我写了一封奏折，并且用木板胶泥制作了一张地形图，标明契丹人争执的地点，南北超过了三十里。皇上看了大惊，对我说：宰臣们不考究本末，几乎坏了国家大事！他把这幅地图交给介甫，要他以此为根据去交涉。其实这个证据对国家有利，朝廷可以不致吃亏。对我来说，那张地图竟值一千两银子，是皇上赏的。” 王道恭连忙举杯，笑着说：“妙极！妙极！我在京城也听说此事。恭喜！恭喜！” 原来王道恭到任不久，他是这年年初调到雄州去代替冯行己的，而冯行己则是朝廷派去调查张利一的临时守臣。沈括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问王道恭：“照你看，这回契丹人会不会真的动兵？” “我看不会。不过我们派出去的间谍倒十有八九认为契丹大军颇有入寇的可能！” “间谍的探报，应当是可靠的吧？”“也不尽然。有时是故作惊人之语，要我们听了，加重赏银，叫他们去继续探听。其实他们的收入也有限，每探得一件事，所得不过两三千钱而已。” “真有此事？”沈括不能相信冒着性命的危险去刺探消息的人，报酬如此微薄：“这回契丹使人到汴京，朝廷悬赏，凡抓到一个契丹间谍， 赏钱一千贯呢！听说契丹间谍竟渗透到汴京城里去了，真是可怕！” “我方的间谍工作也颇不错呢！”王道恭强调，“庆历年间，契丹人要求割地，使人尚未到此，知雄州杜惟序和知保州王果都先已购得契丹国书文稿，向朝廷密报。契丹使人到汴京时，仁宗君臣都已有了防备。” “那次交涉，富公（富弼，一○○四─一○八三）的功劳*大。”李评插嘴，“还记得他和辽使对对子的事吗？” “请道其详。”王道恭问。 “辽使出上联：早登鸡子之峰，危如累卵。 富公对：夜宿丈人之馆，安若泰山。”“妙对！”王道恭说，“尤其是鸡子峰对丈人馆。” “还有呢！”李评很得意，“辽使出的上联是：酒如线，因针乃见。富公对的是：饼如月，遇食则缺。” “过去在此地，谁*会用间谍？” 沈括还是对间谍有兴趣。 “应当是李允则吧！”王道恭想了想，“本地人告诉我他的两个故事。那时去澶渊缔盟不远，敌我双方还没有尽消敌意，间谍活动频繁， 守臣的责任特别重。” 接着，王道恭讲了两个故事。有一次，雄州的间谍向李允则报告，有一个契丹大官偷偷派人到汴京去订购一种特制的小炉，用来烧茶。李允则就以重赏在雄州制造同样的茶炉，在榷场（注：传统中国对外族开放的贸易商场）里向北地商人夸耀其制作如何精巧，等到辽官派的人回去以后，就把仿造的全部收回。这样一来，辽人相传，认为李允则向这位辽官行贿勾结，买得了他的茶炉，后来这个辽官竟被辽人处死。另一个故事，是抓到一个辽方间谍，不予处罚，反而厚待他。李允则发现他所刺探的消息并不确实，就把真实的消息给这个间谍。这人要求把资料密封加印，李允则也照办了， 然后给他很多赏银，放他回去。不久，辽谍又回到雄州，不但把上次密封的情报原封不动地还给李允则，而且向李允则提供辽方的兵马、财力、地理等情报，这是李允则反间成功的一件大功劳。 “我们派去的都是些什么人呢？”沈括问。 “大都是本地人，有的是买通辽境的汉人。有时候派去的人装扮成和尚，而这些和尚实际上是间谍。” “听说*近此地还处决了一个我方的间谍。有这回事吗？” “有的。”王道恭皱着眉头，“这人叫王千。他到白沟驿的一个庙里放火，然后向我们报告，说是契丹的间谍放的。” “现今是否只有雄州派人到辽境去？” “事关国家机密，我不应当说。”王道恭故作神秘状，“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为了争取赏金，有时我们得到太多的消息，而且其中有很多重复的。我认为应当成立一个统一指挥部，控制所有的间谍，并且可以再比较分析探得的情报。” “对。”沈括同意：“我们应当向朝廷建议。”这时，天色已是黑沉沉的。在烛光下，沈括不禁谈起在边界交涉中，有人批评王安石的事。宋辽两国自澶渊之盟缔结到此刻，已经和平相处了七十年之久。宋人的边备松弛，不免引起敌人的觊觎之心。这一次契丹人提出重画疆界的要求，也许目的在试探宋方的虚实。王安石一直不把这事看得很要紧，曾经说过“将欲取之，必姑与之”的一句话，意思是如果契丹坚持要割地，现在可以让步，将来国富兵强， 还是可以收回来的。这话是在什么情况下说的， 甚至他究竟说过这句话没有，沈括认为都有疑问。 不过，汴京城里反对王安石改制的人，就用这话来攻击他。沈括当然也反对在任何情况之下放弃疆土，但是他指出，王安石素来主张先安内，后攘外；在安内工作没有大致就绪以前，王安石不愿意对契丹过分强硬。近来王安石的态度有了转变，也渐趋强硬了。 王道恭问沈括： “听说你这次就任回谢辽国使，大家都觉得这差事很危险。如果契丹人要加害于你，怎么办？” “皇上也问过这话。我的回答是，大不了一死。”沈括感慨地说，“皇上的确是一个大有为之君。他劝我不要轻易以死来争一口气，应该以国事为重，把事情办好。看当前契丹人的气势如此之盛，我倒想借你的笔墨一用。” 王道恭命左右摆好纸笔，亲自为沈括磨墨，看他是否要赋诗明志。不料沈括略一迟疑，振 笔疾书，却是托他哥哥沈披转给宋神宗的一封“遗奏”，大意是说，做臣子的他如果不能回朝，敌人必定入寇，那时必须坚壁以守，并且在必 要时决黄河河堤来淹契丹的军队。王道恭和李 评看得心惊肉跳，尤其李评，本来喝得脸红红 的，一下子变得苍白。 沈括抬头，看见大家鸦雀无声，觉得不应当如此扫兴，目光转向墙壁，见墙上似有人题过一些诗句，就踱过去看。当即有人把烛台端过去，就着烛光，沈括念了一首两次出使契丹的苏颂的诗，题为《初过白沟北望燕山》： 青山如壁地如盘，千里耕桑一望宽。 虞帝肇州疆域广，汉家封国册书完。 因循天宝兴戎易，痛惜雍熙出将难。 今日圣朝恢远略，偃兵为义一隅安。 自古燕云十六州本是汉家疆域，从后晋的石敬瑭引狼入室，认贼作父，把燕云十六州割让给契丹（九三六）以后，到此时已历一百四十载。宋太宗锐意恢复，两次北伐，可惜未能成功。苏颂“痛惜雍熙出将难”，是指雍熙三年（九八六）二次出师，大败于歧沟关之役。沈括等哪里知道，燕云百姓直到明太祖取代蒙元， 才得以重着大汉衣冠呢！ 沈括又见鼎鼎大名的欧阳修有诗一首，他念了*后几行： 讲信邻方睦，尊贤礼亦隆。 斫冰烧酒赤，冻脍缕霜红。 白草经春在，黄沙尽日濛。 新年风渐变，归路雪初融。 祇事须强力，嗟予乃病翁。 深惭汉苏武，归国不论功。 读毕，回头对李评说：“欧公诗的*后两句，也是我们两人的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