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儿童文学奖获奖作品-追赶花朵

**章 养蜂之家 1 听阿爸说，我家养蜂从我阿公（爷爷）年轻时就开始了，一直养到现在。阿婆（奶奶）去世早，我没有见过阿婆。只听阿公说阿婆是矮个子，脚也小，比我的脚还小。阿公说这话时，我刚上小学一年级。我想，阿婆是个大人，咋能有那么小的脚呢？阿公的脚很大，有我的两个脚那么大。阿公说他的脚是走路走的，每年都要走很多路，穿的还是平底鞋，时间长了，脚就变长了。阿公跟我说这些的时候，阿爸阿妈没在家，他们带着我家养的蜜蜂赶花期去了，只有我和阿公在村寨里生活。 我家养很多蜜蜂，有一百五十多箱，阿爸一个人赶花期照顾不过来，阿妈便跟去帮忙。阿妈说，我们桂北山多田地少，我家的田地不到两亩，还分成十几块散在山坡上和沟谷里，不养蜂我家生活都困难。阿妈说这话是不想让我跟着他们去赶花期；还说我已经上学了，该懂事了，要听大人的话。我知道阿妈的脾气，要继续缠着她不让去，她会呵斥我。之前我没上学时，阿妈认为我淘气，就总呵斥我，我只好听阿妈的话。就这样，我从小学一年级到四年级，都跟阿公生活在村寨里，每年阿爸阿妈赶花期回来，我才能与他们见一次面。可是见面的时间也不长，就年前年后一个多月，等我们桂北这里天暖了花开了，阿爸阿妈便带着我家的蜜蜂又走了。 阿爸阿妈不在家的时候，我去上学，阿公侍弄我家那点儿田。有的田种稻谷，有的种玉米。稻谷收了用来磨稻米吃，玉米成熟时，阿公掰下来用两个胶丝袋子装了，运到糍粑镇的集市上卖。我们这儿的山里修了水泥路，但不通客车，阿公有时候搭别人开的面包车去，有时候用扁担挑着走路去。现在阿公去世了，如果阿爸阿妈再像以前那样去赶花期，家里便剩下我一个人，所以今年赶花期之前，阿爸用手挠着脑袋，眉头皱着，有些发愁。阿妈也发愁，她知道赶花期一走差不多得十个多月才能回来，让我一个人在家，我连口热饭都没得吃。为此阿爸和阿妈商量了一个晚上，也没商量出个结果。 第二天晚上，阿妈对阿爸说：“光子才十岁，到底咋办啊？” 阿爸说：“凉拌。” 阿妈说：“你以为凉拌菜啊，还凉拌，我跟你商量正事没跟你说笑。” 阿爸说：“不凉拌还热拌不成？” 阿妈说：“总得有个办法吧，把光子一个人放在家，你放心我还不放心呢！” 以前阿妈赶花期回来看见我淘气，她总要呵斥我一顿，现在听阿妈说这样的话，我很感动，感动得浑身打战。 阿爸不跟阿妈开玩笑了，认真地说：“办法只有一个，让光子跟着我们去赶花期。” 阿妈一听，瞪大了眼睛，“啊？你说什么？” “让光子跟着我们一起去赶花期。”阿爸又重复了一遍。 “光子不读书了？亏你想得出来！”阿妈埋怨阿爸。 “那你说咋办？”阿爸反问阿妈。 阿妈没有说“凉拌”，可脸色是冷的，好像这个问题难住了她，不说话了。 我心里想，阿爸阿妈其实也不用又商量又发愁，带上我就是了，跟着他们走南闯北多好玩啊！反正我们学校才两个老师、二十几个学生，广荣老师还批评我，说我好跟二猫打架。但我跟二猫打架是有原因的，他不愿学习就算了，还总欺负其他同学，我不想受他欺负，才跟他打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阿妈像做出重大决定似的咬了咬牙，对阿爸说：“那就带上光子吧，明日你去学校说一下，给光子请个长假，等咱们这次赶花期回来，再让光子继续读书！” 阿爸无奈地点点头说：“只能这样了，睡吧！”阿爸说完，就走进他和阿妈的房间，一会儿便发出了鼾声。 阿妈见我还在炭盆旁坐着，催促我也去睡。可我很想跟阿妈多待一会儿，万一阿妈和阿爸赶花期走了没有带上我，我又会有很长时间见不到他们了。 阿妈好像猜出了我的心思，对我说：“光子，放心去睡吧，这次赶花期不会把你丢在家了。” 听阿妈这样说了，我才站起来，回到自己睡觉的屋子。 我家住的是土楼，从外面看很高大，差不多有三层砖楼房高，可除了堂屋之外，里面睡觉的房间都很小，放一张床、一张书桌，剩下的就只有脚下巴掌大一块地方了。我上一年级时，阿爸和阿妈曾讨论过要造新房，可现在我都读四年级了，我家依然住着原来的土楼。我躺在床上想起这事儿，又担心起来，担心阿爸阿妈刚才说的要不算话咋办，阿公不在了，我留在家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阿妈发现我睡觉的小屋子没有关灯，推开木板门看了看我，说：“光子，你咋还不睡？” 咋回答阿妈的问话呢？能说我正担心她和阿爸不带我去赶花期吗？要说了，阿妈可能就会呵斥我了。 “我睡，现在就睡！”说完，我一扯被子把脑袋罩了起来。 阿妈过来扯下罩住我脑袋的被头说：“睡觉咋又蒙脑袋？这样不好，说过你几次了，怎么总不改？” 阿妈确实说过我多次，可用被子蒙住脑袋睡觉这个毛病我一直改不掉。此时为了让阿妈高兴，我把被头又往下推了推，对阿妈说：“改，我现在就改，那你们这次去赶花期可要带上我，不能说过的话不算数！” 阿妈被我的话气笑了，一戳我的脑门说：“你这脑袋想什么呢？不带上你，你一个人在家能成吗？” 想想也是，我们村寨也有去广州和深圳那边做事的，还真没有把一个孩子单独留在家读书的。这回我有点儿放心了，朝阿妈笑了笑。 2 阿妈合拢木板门，也去睡了。我躺在床上依然睡不着。我睡不着的原因已不是担心，是心里很激动。 阿爸说他小时候就跟阿公走南闯北赶花期，见过我们桂北大山外面的世界，后来阿爸长大了，家里也有了阿妈，阿公老了，阿妈就代替了阿公。我很想像阿爸小时候一样，也去见一见大山外面的世界。广荣老师有时喜欢唱歌，唱：“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我不懂什么叫“无奈”，但“精彩”我懂，像春天时我们桂北这儿田块里开的油菜花，黄澄澄，金灿灿的，耀人的眼睛。我家有一台小电视，虽然信号不好，我在里面却看见过城市里的高楼、宽阔的大路、跑动的汽车。阿爸说，那是山外的世界，不像我们这儿，出了家门就是绵延的大山，路窄不说，还曲曲又弯弯，像钩子叔杀羊时，从羊肚里掏出来的羊肠子，没有一条直的。 我想了很久，也激动了很久，后来实在太困才睡着了。这时我看见很多蜜蜂在我身边飞，有一只蜂王还对我说：“走啊，咱们旅游去！” 阿妈管蜂王叫“母蜂”，蜂王能生出很多小蜜蜂。我家的每个蜂箱里都有一只，比雄蜂和工蜂长得大，只是翅膀长得太小，不像雄蜂和工蜂有大翅膀，能到处随便飞，想去哪里去哪里。我感觉自己跟蜂王很像，想去哪儿都去不了！由于蜂王长得大，样子又好看，我总管蜂王叫“蜂皇后”。阿妈说我瞎说，蜂王就是蜂王，哪儿来的“蜂皇后”？我跟阿妈争辩说：“你管蜂王叫‘母蜂’，当然就是蜂皇后了，难道还叫‘蜂皇上’不成？” 追赶花朵00曹文轩儿童文学奖获奖作品没想到我这么一说，阿妈生气了，说：“你在家总看电视吧？以后不许看。” 我在家没有总看电视，广荣老师留的作业多，让我们放学后回家做，我哪有那么多时间看电视啊！何况以前还有阿公管着我呢，我看的时间长了，他就去拔插头，让电视屏幕里变成一片漆黑。 其实我看电视，也只看用枪炮打仗的，更多的时候是看动画，看喜羊羊和灰太狼，还有光头强和熊大熊二。那个光头强太搞笑了，想用一窝蜜蜂去蜇熊大熊二，他好随便砍山里的大树。结果光头强没有得逞，反而被蜜蜂蜇得鼻青脸肿，光脑袋上还被蜇出几个大包包。看见光头强被蜜蜂蜇的包包像鸡蛋那样大，我就大喊：“狠狠蜇，不能让他乱砍树，把山里的树都砍光了，熊大熊二就没地方住了！”我当时想，如果我是熊大熊二，我会把我家蜂箱里的蜜蜂都放出来，让蜜蜂把光头强蜇出大森林，永远不敢再来大山里砍树。 当阿爸阿妈赶完花期回来后，我把这个想法对他们说了，阿妈拿眼睛横我，又说不让我在家看电视的话，还用手一戳我的脑门说：“你要拿咱家那些蜜蜂去蜇人，到时候就让你讨饭去！”见阿妈呵斥我，阿爸便对阿妈说：“咱俩一年才跟光子待一个多月，别总训孩子！再说咱们这儿的树被砍得还少吗？以前那么多槐树，你看现在还有几棵？否则凭那些槐树我们也能少赶一次花期。” 阿爸说的“槐树多”，我没见过，现在见到的是我们这儿桉树*多。桉树长得快，长几年就能卖钱。据说桉树也叫“抽肥机”和“霸王树”，凡是种植桉树的地方，其他植物都别想生长，原因是桉树很能吸收肥力，其他植物都抢不过它。另外还有，桉树发出的气味毒性强，人吸入对身体有害。究竟是不是这样，我不太清楚，我清楚的是我们这里的确见不到什么槐树，桉树却抬眼就能看见，高高的，直直的，每个山坡上都有成片的桉树。 广荣老师说，凡种植桉树的地方，土地都会变得贫瘠，再想引种其他植物，它们也已无法存活。我问过广荣老师：“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把槐树砍了种桉树呢？”广荣老师对我说：“现在做什么事情都讲究收入，别人在山上种桉树，就像你家养蜂一样。”我不明白种桉树和养蜂有什么关系，难道种桉树也能酿蜜吗？就又问广荣老师，广荣老师说：“当然是为了多赚钱啊！”这回我明白了，原来为了多赚钱，别人才在山上种起成片成片的桉树，使得蜜蜂在我们这儿没有槐花蜜可采了。 我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早晨，我一看上学要晚了，爬起身，背起书包就往土楼外跑，阿妈却在后面喊：“光子，你爸去学校给你请长假了，快帮我收拾赶花期带的东西。” 听见阿妈喊，我才记起夜里阿爸和阿妈已商量好的事情，我真的要跟阿爸阿妈赶花期去了。 然而，赶花期可不像到我们这儿的糍粑镇去赶圩（赶集），上午去了，下午能回来。阿妈带我一边整理着帐篷和锅碗瓢盆等生活用具，一边告诉我，赶花期不但出去时间长，还得走好几个省份，甚至有时候，十天半个月就要换一个地方，像吉普赛人一样，走到哪里便在哪里生活。我不知“吉普赛人”是什么人，可能是开着吉普车到处走的人吧。带着这个疑问，我想问阿妈，可看见阿妈收拾完生活用具，又去给我家的蜜蜂们喂白糖，一箱一箱地喂，忙得不可开交，我没敢问，怕问了阿妈呵斥我。 阿妈在每个蜂箱里放完了白糖，也没有闲下来，开始往一个袋子里装糍粑。糍粑是糯米做成的，白白的，圆圆的，像一轮白月亮。阿妈说，带上糍粑，路上饿了可以随时在火上烤着吃，不用淘米烧饭。阿妈说得没错，别看白白的糍粑用手捏很硬，跟石头一样。但放在火上烤一会儿，就软软的了。看见阿妈装糍粑，我便帮着撑口袋。阿妈抬头看我一眼，说：“别忘记带上你的书包。” “啊？我还要带书包啊？”我不解地问阿妈。 “以为今后再不让你上学了？你倒想得美！”阿妈说。 我光顾着为了能跟着赶花期而激动，并没想今后用不用上学的事儿，阿妈这不是冤枉我吗？可像我这样的孩子，哪个没有受过大人们的冤枉呢？连跟我一样大的明生和天奇，也曾受过他阿爸阿妈的冤枉。为了不忘记带上书包，我把书包塞进阿妈捆好的被褥里，笑着说：“阿妈，你看这回不会落下了！” 阿妈笑了，说：“算你聪明！” 阿妈装好了糍粑，又装了两袋子稻米，还找出手电筒和一件雨衣、两把雨伞。阿妈说这些都是不可缺少的东西。接着，阿妈去刷洗摇蜜机，说带上摇蜜机，我们走到哪里就能在哪里摇蜂蜜，也能把蜂蜜卖到哪里。 一切准备停当，只等阿爸回来上路了。 可这天晚上，阿爸没有回来，只用手机给阿妈打了个电话，说已给我请好了长假，算暂时休学。但事先订好的货运卡车司机变卦了，说路程远要再增加运费。 阿妈在手机里对阿爸说：“这人办事咋能这样呢？谈好的咋又变卦啊！” 阿妈的手机开的是免提，我听见阿爸在电话那头说：“现在的人就这样，能有什么办法啊！” 从阿爸的话语中，我猜想阿爸阿妈带着我家的蜜蜂去赶花期，可能赶不成了，不免有些着急，甚至有点想哭的冲动。 阿妈似乎也有些着急，阿爸在电话那头却叮嘱阿妈说：“你们先在家等着，我再另找车辆，花期一定要赶，不能耽搁。”阿爸说完，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