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里的某一刻/张春

在一个特别的情况下，我重新听了盘古开天辟地的故事。 我在一个幼儿园给小朋友上课。这些小朋友有一堂课叫神怪课，神怪课的老师叫粲然。她在神怪课上讲到了盘古开天辟地的故事。 开始，老师坐在地上，用被子盖住自己的腿，被子代表产道。小朋友们要回家去问爸爸妈妈自己是怎么出生的。所以，有的小朋友从被子里直接钻出来，因为他是顺产的。有的小朋友说我是剖腹产的，就从被子旁边掀开一条缝，从旁边钻出来。还有的小朋友说妈妈告诉她，自己出生时难产，这个小朋友就在被子里拱来拱去不出来。老师还请他们回去问妈妈，小孩子出生，妈妈是什么感觉。所有妈妈都说很疼。于是，所有孩子都回来叮嘱老师：你要演生孩子的妈妈，要一直喊“好疼好疼”哦。 接下来，粲然老师开始讲盘古的故事。*开始宇宙中只有整片的黑暗混沌，然后盘古出现了。他伸开双臂，把轻的东西往上举，把重的东西往下踩；他越长越高、越长越高，这样过去了三万年。他的呼吸变成了风，眼睛变成日月，头发和胡须变成星辰，他的身体骨骼和血液变成山川、河流、海洋。*后盘古消失了，他消融在世界中。这就是盘古出生的故事。一个人仅仅是出生，就给世界带来了全新的可能。仅仅是出生，就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了。 每一个人的出生都会给世界带来改变，死去的时候，都会给世界留下一些东西。他的出生就是这个世界的一个机会，当他消融于世界中，就让这个世界更加丰富、更有意义。这是我今天想讲的**个故事。这个故事我特别喜欢。孩子们上这个课都很高兴。他们热烈地讨论盘古是死了，还是依然活着，他们自然地谈论着生和死。 二 第二个故事，是有一位叫QQ的女孩给我写了一封信，说她不想再撑，不想再忍了。她决定要结束一切。我当时跟QQ说，我实在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有什么道理可以跟你说。我写过一篇小说，这篇小说很烂，但是它里面有一段话，就是我所想到的，活着的微弱理由。 我觉得宇宙里的一切都在一张网上，星云也好，行星也好，一棵大树、一头鲸鱼、一只蚂蚁或者一个单细胞的什么生物也好，所有的一切连在一起，成了一张网。人也不例外，每个人都是网上的一个点，这个点的四面八方连着其他东西。你看你留在刚才那段盘山公路的歌声，那里有一些虫啊鸟啊听到了，它们和别的虫啊鸟啊就有了一点不同。又好比你在必胜客坐的那把椅子，在你之前和之后都有人坐过那把椅子，但是那把椅子在那个时刻就是你坐着，你坐在那里的那个时刻和别的一些时刻连起来，形成那个椅子在宇宙里所在的一个点。一个点消失，和这个点相连的一些东西就断了。 “当然，那些东西还是会因为别的东西，仍然连接在这张大网上，因为每个东西都和无数东西交叉着。但是，如果和你相连的地方永远断了，这张网就多了一个永远补不起来的洞。你死了，我不会因此太悲伤，我可能哭都不会哭，可能过几天就忘了这回事。甚至在你死之前我就把你忘了。但不管我记不记得，无论如何，本来我们都是相连的，你懂吗？我们连着。因为和你相连，我又和一些别的什么东西连着，我和这张大网之间的牵绊因为你多出一个分支。你没有了，后面的一切就都没了。你说，一个大网里少了几根线重要吗？一点也不重要，对这张网来说，那是悄无声息的。一个藕里面的丝断了一根，是可怕的事吗？不可怕，谁也不害怕。一个蜘蛛吊在网上，系着它的蛛丝断了。这些事一直在悄悄发生，或者即使我知道它们在发生，我也没有办法。你死了不重要，我死了也不重要。但是我们不再相连了，和我们相连的一切也都从此消失了。这些事甚至都不值得痛哭一场。你说，还有比这更差劲的事吗？” “我不太懂。” “太差劲了，真的。再没有更差劲的事了。你不要死，不要弃我而去。即使你不是我的什么人，即使我对你来说什么都不是。” 三 这样的意思，我又在丰子恺老先生的文章里读到了，他比我说得好，是这样的： 我仿佛看见一册极大的大账簿，簿中详细记载着宇宙间世界上一切物类事变的过去现在未来三世的因因果果。自原子之细以至天体之巨，自微生虫的行动以至混沌的大劫，无不详细记载其来由，经过与结果，没有万一的遗漏。于是我从来的疑惑与悲哀，都可解除了。不倒翁的下落，stick的结果，灰烬的去处，一一都有记录；饭粒与铜板的来历，一一都可查究；旅馆与火车对我的因缘，早已注定在项下；片片白桃花瓣的故萼，都确凿可考。连我所屡次叹为永不可知的，院子里的沙堆的沙粒的数目，也确实地记载着，下面又注明哪几粒沙是我昨天曾经用手掬起来看过的。倘要从沙堆中选出我昨天曾经掬起来看过的沙，也不难按这账簿而探索。——凡我在三十年中所见，所闻，所为的一切事物，都有极详细的记载与考证；其所占的地位只有PAGE的一角，全书的无穷大分之一。 我确信宇宙间一定有这册大账簿。于是我的疑惑与悲哀全部解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