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香引(全两册)

卯时一刻，天边开始泛起淡蓝的光色。小棒槌推开柴门，**件事就是朝东边那间木屋张望——拴在门上的布条没被人动过，看样子师父又是彻夜不归，不晓得在哪个地方酗酒赌钱。 她叹了口气，摇着头去后院土井打水。 用脚指头想也能猜出，他们上个月好容易赚到的一点银子，只怕已经被师父挥霍光了。他素来逢赌必输，偏偏死不悔改。师徒俩一年到头辛辛苦苦弄点钱，就因为他酗酒赌钱，结果两人怎么过都是紧巴巴的。 院外忽然传来慢悠悠的脚步声，紧跟着是一股呛人的烟叶味。师父满面红光，叼着烟斗笑呵呵地回来了。 “……师父你回来了。”小棒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声音冷漠。 “哟，你起啦。”师父看上去心情特别好，笑眯眯地歪在他常坐的那张老藤椅上，嘴也合不拢，“忙了一夜，累煞我也。” 小棒槌满心不爽，一面舀水一面咕哝：“又是忙了一夜赌钱而已……” 谁知师父耳朵尖，将她的抱怨听得清清楚楚，“啧啧”两声：“谁给你说师父赌钱了？师父一晚上可是忙着做除妖的大买卖！你看看，钱到手就给你买了新衣裳。” 他一面说，一面从满是补丁的宽大袖子里摸出个油纸包，一把抛过去。 小棒槌惊讶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师父买了新衣服？给她？院子里的石头都晓得他有多抠门，赢了钱他是从来不会承认的，不要说买新衣，这十年来连块糖也舍不得买给她。 难道是在做梦？她悄悄掐了自己一把。 “这是什么反应！”师父在石头上敲着烟杆，十分不满，“‘谢谢’两个字师父教过的吧？” “……谢谢师父。”她犹豫了下，低头看看裙子，抬头再看看师父，来回看了半天，*后怀疑地问，“确定是买给我的？师父你醉了吧？我叫什么你还记得吗？” 师父吐出一口烟，颇不耐烦：“你就穿呗，啰唆什么。” 手里的油纸包怪沉的，她慢慢拆开，纸包里赫然叠着一条粉色的罗裙。绸缎料子，裙角还绣着兰草，又精致又漂亮，以前她只能在远处看几眼的漂亮衣裳，现在正躺在她手中。 罗裙啊……还是粉色的……她长到十岁就没穿过女孩的衣服，更何况是这么漂亮秀气的。把裙子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她一时摸不透要怎么穿，总觉得这衣服漂亮，却完全不是自己该穿的东西。 小棒槌笨拙地把新裙子套在破衣烂衫外面，可还是太大，袖子老长，裙子也盖过了脚面，走路都不利索。她小心翼翼地将裙摆提起，不太确定地抬头看看师父，疑惑道：“穿好了，怎么样？” 师父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紧跟着哈哈大笑：“穿了裙子还是野小子！皮厚眉粗脸膛黝黑，什么时候才能像个女孩子家？” 小棒槌摸了摸脑袋，她的头发像男孩子一样全束了上去，这样方便做事，不过配着罗裙……估计看上去就挺可笑了。 “怎么想起要给我买裙子？”她还是忍不住要问。 师父笑道：“想想你已经十岁，这么大了，该给你买点女娃用的东西。唉，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就十年，那时候把你从河里抱起来，小脸儿还没我半个巴掌大，这会儿都活蹦乱跳了。” 小棒槌愣了一下，他怎么突然感慨起这个来了？ 师父吞云吐雾，满面感慨地看着她：“你啊，刚抱来的时候我看眉眼长得挺像我，想或许你我有缘吧，就把你留下自己养了，结果你倒真的越长越像我，不晓得的人还以为你是我孙女儿呢！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师父又不是美男子，你一个女娃娃长得像我，一没美貌，二又笨手笨脚没个自保的能力，三嘛，嘴还不甜，连个好听话也不会说，以后怎么办哦！” 一大清早，又提这叫人烦心的事情。 这些年跟着师父走南闯北装神弄鬼，虽然行骗的时候居多，但师父总还是有些真材实料的，偶尔也能出手降服一些作祟的小妖，而她却是死活学不会方术，出门只能给师父打下手。他假扮大仙，她就扮作他身边的采药童子；他假扮得道高人，她就扮作小道童……按师父的话说，她没天赋，吃不了这行饭。可是，学不会方术，她以后要怎么办呢？师父年纪大了，一旦某天他去了，她靠什么为生？就这样在深山老林里自己种种菜，一个人过下去吗？ 小棒槌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什么怎么办，反正我自己种菜自己吃，要美貌和嘴甜有什么用。” 师父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道：“师父年纪大了，不可能永远照顾你，你总要学着一个人过活，难不成小小年纪在这深山野林过一辈子吗？唉，你的身世也不清不楚，不过算了，再大些你要是想找爹娘啊什么的，可以叫你大师兄帮忙。” 咦？从哪里冒出个大师兄？！小棒槌的下巴再度要惊得掉下来。 “大师兄……你以前还收过弟子？” 师父得意扬扬地炫耀：“那当然！师父年纪这么大，本事又不小，怎么可能只收你一个徒弟！早些年还没捡着你的时候，我可是收过一个很厉害的徒弟，你大师兄比你聪明多了，方术一教就会，从来不用教第二遍。” “那他现在在哪儿？” 因为方术都学会所以出去独闯江湖了吗？她一次都没见过这个师兄，甚至师父自己也从来没提过。 “你这个大师兄算是天纵奇才，十岁的时候我已经没东西能教他，他自己有机缘，遇到了仙人，如今应该是另投师门，十有八九是拜了仙人做师父了。” 天纵奇才……另投师门……仙人为师……听起来像是什么传奇，丝毫没有真实感。 小棒槌怀疑地看着师父，真的假的哦？师父嘴里真话一向很少，指不定他又是胡吹大话。 “说了这么多，嘴都干了。”师父将抽完的烟叶磕在石头上，起身伸个懒腰，“小棒槌，做饭吧，师父饿了。” 不说了吗？她点点头，拔了几棵萝卜，没别的菜，就做萝卜汤和红烧萝卜吧…… “红烧萝卜多放点盐啊，师父口重。”师父在后面慢悠悠地吩咐。 “嗯。” 小棒槌推开厨房的柴门，冷不丁师父在后面又叫她一声：“小棒槌。” “怎么？”她回头，师父站在柴门前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不知是她眼花还是什么，师父眼里似乎极快地闪过一抹不舍。 “哦……没什么。”师父笑笑，“做饭小心点，别把新衣服弄脏了。” 这顿红烧萝卜，小棒槌放了三把盐，咸得可以直接拿来当咸菜了。她盛了一碗，先端去师父的房间，轻轻敲门：“师父，吃饭了。” 连叫三遍，屋里没有任何动静。睡着了？可是以前每次叫他吃饭，师父不管有没有睡着，都是立即跑出来的。 她心中一股不祥的预感渐渐扩散开，虽然刚才就有这种感觉。今天的师父很不对劲，突然给她买衣服，突然又说了那么多从来没说过的事，先前她并没多想，可…… 小棒槌心中暗暗发惊，一把拉开柴门，屋内青烟弥漫肆卷，门一开便被山风吹得蔓延而出。她冷不防一头扎进青烟堆里，眼珠子被熏得生疼，连连呛咳。 过了好久，烟才被吹散开，小棒槌慢慢走进屋子。屋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床，吃饭前还在的师父，已经不见人影。 “师父？”她低低唤了一声，没人答复。 这些青烟她并不陌生，那是师父的遁身法，召唤出大量烟雾遮蔽视线，而人的肉身可以瞬息间遁出千万里。如今他人在哪里？遁到千里之外了吗？ 小棒槌的心慢慢沉下去，**次，不知所措的慌乱骤然攫住了她。 她丢下饭碗，狂奔出去，绕着院子找了一圈，甚至探头朝土井里瞅了瞅，那里面当然不会有人。 师父呢？突然不见了？ 小棒槌气喘吁吁地又在林子里找了一圈，*后颓然回到师父住的那间木屋，茫然环顾四周——师父的屋子里除了一张床，什么都没有，粗布被单是她昨晚才洗干净铺好的，上面平平整整，并没有人睡过的痕迹。 床头放着一只青布包袱，她认得，那是师父出门常用的。包袱圆滚滚的，似乎装满了东西。 周围所有的声音突然停止了，小棒槌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她慢慢将包袱拆开，里面滴溜溜滚出几锭白银，银子下是一块血迹没洗干净的玉色旧布，布下压着一封信。 打开信，上面每个字都朝右倾斜，凌厉无比，正是师父的字迹，墨迹尚未干，晕透纸背。 小棒槌，萝卜你自己吃，多吃点，吃饱了才有力气赶路。银子是师父这些年偷偷积下的，分你几块当作路费，你笨得要命，师父所授都没学成，真叫人担心。师父有些事，必须要离开，没法带着你，这些钱带好，去找你大师兄。 信后附了你大师兄的画像，他如今应当拜师在无月廷，本事好像挺大的，找他准没错。那块染血的布，是当年包着你的襁褓，留给你当个念想吧。小棒槌，你虽然是个女娃娃，师父相信你一个人也能照顾好自己，一个人过就把自己当男人使唤，但可别真以为自己是男人，女娃娃要多笑，你从来不笑，师父真担心你是不是不会笑。 字迹戛然而止，他连写个告别信都这么漫不经心，停的地方叫人心里空荡荡的。 小棒槌觉得手腕在发抖，早上她还想过，自己方术学不好，倘若师父仙去，自己一个人怎么过活的事情，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迅速。师父不是仙去，他是不告而别，丢下她一个人。 她丢开信纸，从信封里抽出另一张纸，上面画着一张歪七扭八的人像，歪眼歪嘴，画得滑稽极了，师父还特意加了一句话：“大师兄大概长这样”。 她“哧”一下被气笑了，谁说她不会笑？死老头。 笑完，忽然有种如梦初醒的感觉，眼里一阵刺痛，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忍住，大颗大颗的泪水掉下来，晕开墨迹，人像越发滑稽了。 为什么？就算师父有什么要事，她可以跟着一起去啊；就算她笨得要命怎么也学不会方术，她可以在家里等啊。为什么毫无预兆就这样抛下她走了？ 眼泪掉在衣服上，也晕开了好大一片。小棒槌急忙用手擦，却越擦越多。这件罗裙是师父给她买的唯一一件新衣，十年来他什么都没给她买过。 小棒槌揪着衣角号啕大哭，眼泪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天色慢慢暗沉下来，夕阳暖暖地照在院落里，林子里安安静静的，只有风声。往常这个时候，师父要是不赌钱不酗酒，就该回来了。 小棒槌像是被惊醒了似的，忽又跳起来，狂奔出门，叫了一声：“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