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爱之名

去年，在小区门口少年宫，孩子看见他的同学，老远指给我看：妈妈，她叫王某某，是我同学。我说，你去跟她打个招呼啊，不要每次都等别人主动喊你。 他一直内向，每次在外碰见同学，都羞于主动问候，总是别人热情洋溢，老远喊他的名字。这次，他依旧如故。过后，他突然对我倾吐：我很喜欢她，但我们一直没有说过话。 听到这样的话，当妈的心里咯噔一下，非常难受。我就问：班上那么多女孩喜欢你，你都不喜欢她们吗？为什么要独独喜欢她呢？她有什么好？ 孩子说：她皮肤白，讲话好温柔…… 我与他布道：你怎么能这样？张某某同学多好，精灵一样的女孩子，她那么喜欢你，护着你，你都忘记了？还有廖某某同学，她那么快乐的性格，多好，你这么内向，她那么阳光，以后你们在一起，她就会把你带得很快乐…… 他一脸困苦的样子。 作为妈妈，太理解自己的孩子了。他天生喜欢弱质女孩，没办法，这是命数。 有时，他洗漱照镜子时一脸痛苦：我一点儿也不好看。 我安慰：你是什么审美眼光呢？你真的很帅很帅，真没骗你！况且你还幽默，成绩又不赖，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女生喜欢你，对不对？ 他反问：我有什么好？ 我强调：你不仅帅，还善良，懂得谦让，乐意帮助别人，还会写诗……谁都没有你好！ 一个七岁的孩子自动患上脸盲综合征，自我困苦自我折磨，是因为他喜欢上一个人，总觉得自己不够完美。 有必要说说他的女同学们是怎么喜欢他的。 一年级时，有一天中午，在小饭桌老师家吃了鸡汤面，可能太油腻，他肠胃不太好，下午开始闹肚子。男孩上课坐不住，可能做小动作了，下课被老师叫到办公室罚站，他一贯老实，肚子难受也不敢跟老师讲，就站在那里，拉了一点儿到裤子上。他忍着去教室上课，周围同学闻到异味，纷纷掩鼻，他觉得好丑好丢脸……幸亏张某某同学帮他解围——张同学愤怒地对周围同学讲：你们有什么好讲的，不好闻，你们都要忍着！ 这件“丢脸”的事困扰他一年多。他的小小自尊受到了一定程度的伤害，每每提起，他都痛苦。疏导也没用。 我们对那个张同学心存感激，总是怂恿他带点儿好吃的答谢她。他总是一口回绝：校长在大会上都说了，不能带零食到学校！ 我在心里非常困苦——怎么可以遇上这么一个憨厚老实的小孩。许多同学不都带吃的去嘛，下课吃就是了。他就是不依。那年寒假前夕，我们提醒他送张同学一张贺卡。 他答应了，在家默默动手做了一张卡片，放在书包里。送他去学校，临分别，我叮咛了又叮咛，鼓励他，一定要克服害羞的毛病，把贺卡送给张同学。他重重点点头，仿佛下了很大决心。 几天之后，我突然想起这件事来，问起，原来贺卡还默默躺在书包里。他说：就是不好意思送给她。 一个内向害羞的小孩，没办法。在他身上，全是我的影子，我们俩的灵魂几乎契合。 也是一年级的时候，有一次下课，他下座位外出正好经过张同学的课桌旁，张同学一把拦住他，悄悄问：赵某某，你以后会不会娶廖某某？ 我问他怎么回答的。他嘿嘿嘿笑着讲：我对她说，也不一定呢，说不定会娶你的哟！ 如此害羞的小男孩，终于高水平地说了一句幽默的话。 他与廖同学同桌。廖同学真是喜欢他呀，上课时都要频频制造意外引他笑，后来不得已，被老师调开了。有一个星期天，我们在一个小吃摊前遇见，廖同学老远看见我们，一路奔着喊着过来了，她妈妈急得什么似的，跟在后面警告：你可千万别抱赵某某啊，他太瘦了，不要把他扑倒了。胖乎乎的小女孩见到他，如此喜悦，嘘寒问暖的，然后恋恋不舍地分别……他依旧那么木然，略显害羞的神色。有一回，他俩同在小饭桌老师家，做完作业在楼下玩泥巴，我拿出手机给他们拍照——他们站在一起，她意外地头歪在他的小肩膀上，有黑白老照片里夫妻结婚照的意境，那么纯洁幸福的样子。夕阳西下，无数金光照耀着这一对涉世未深的孩子，有万千的美好在尘世流淌。 ……这些女孩，他一概不上心，唯独喜欢“说话温柔”的王同学。有一次，我鼓励他，叫他主动去找王同学玩。他极力反对：才不呢。我又不要她喜欢我，我默默喜欢她就行了。 一个七岁的孩子，如此骄傲又凄清，真是有格局。我心里轰隆如惊雷，这种困苦而不言的悲剧性格，终于又随了我。 前天，我装作不经意问他：还喜欢她吗？他点点头，云淡风轻地说：我喜欢下课时在她座位后面默默站一下下。 他站在她旁边，是在默默感受她的气息吧。 他还默默观察她，回来告诉我：她不大喜欢说话，有时说话声音好小好小，好温柔。 他应该是从一年级就开始喜欢这个弱质女孩子了，直到二年级时碰巧遇见，才顺便告诉我。三年了，还是这么喜欢着。 二年级时，有一天放学回家，他躺在床上，自顾自甜蜜地笑，偷偷地，笑了又笑。我问他遇到什么好事了，分享分享一下。他分明压抑着巨大的喜悦：今天我邀请王同学一起去交数学作业本，她答应我了，然后我们两个默默一起去交了作业本。我好快乐啊！ 这个情种终于迈出划时代的一步，主动邀约喜欢的女孩，不过是同走了一段很短很短的路。这样平常的快乐，都可以把他小小的堤岸冲垮，让巨大的喜悦如涛声跟随自己一下午，放学回家还要躺在床上回味品咂…… 我绝对不会怂恿他去向她表白，把一句话留在心里，不要表明。孩子也有尊严。 无论我们在怎样的年岁，如若喜欢一个人，不要说出来，默默去做，便好——如果她可以感应得到，自会回应；若感应不到，也便算了，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在接下来的一段茫茫如草原的青春期里，他会遇见许多心仪的姑娘……我希望他始终拥有童年这样的格局，不要浅薄地去表白，而是默默去做，然后等着姑娘的感应。所谓爱，不就是呼唤的与被呼唤的可以相互应答吗？ 昨天，我又问他：还喜欢她吗？他依然点点头。 看着眼前这个一米四二的清瘦男孩，正经历着生命里初次的困苦，作为他的妈妈，真是爱莫能助。小小年纪便懂得知足——“我默默喜欢她就行了”。清简型人格，自尊，深刻，内敛，有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