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家庭(村上龙作品集)

序章 直径十厘米的希望 内山秀树在自家窗户贴的黑纸上开了一个直径十厘米的圆孔。他先用圆规在黑纸上画了一个圆，再用裁纸刀把圆内的纸镂去。虽然这个圆孔的大小恰好和相机的长焦距镜头相似，但他此时并没有像手里拿着过去买的相机那样闲适的心情。 自从患了自闭症后，他已在家里待了将近一年半。外出对他来说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情，于是他决定闭门不出，并在窗户上贴了黑色的肯特纸。家里的窗户外没有雨篷，窗内只隔着一层窗帘，难免洩出外面的光亮。他不能忍受窗外的光线照进屋内，所以把黑色的肯特纸糊在窗玻璃上，每当他发现肯特纸受潮气影响稍有脱落，就立刻从上到下再糊一层肯特纸进行修补。现在窗户上已厚厚地糊了好几层纸，把他自己和外界重重阻隔开来。 他不想听到外面传来的声音，尤其讨厌从下面街道上经过的人们互相的说话声和问候声。事实上，外面存在大批人群，他们在正常地谈话、工作和恋爱。因此，即使在窗玻璃上糊上黑色的肯特纸，也不能完全和这样的现实生活隔绝。虽然他十分清楚这个道理，也明明知道那些除己以外的人们并没有逃避现实，都在正常生活，出入各种场所，和各式各样的其他人应酬交际，充分享受人生的快乐。但是，他就是不想听到那些人在极其正常的生活中发出的声音。 秀树从网上有关自闭症的信息栏看到，有些自闭症的患者竟然在家中闭居五年或十年之久。这远远超过了他现在所待的时间，而且这些患者都和自己一样害怕和他人接触。于是他想到罹患此病的并不是自己一人，心里少许有些安慰，因为世界上和自己一样讨厌听到窗外的人声和讨厌见到别人身影的患者其实比比皆是。但看了这些患者的报道后又使他产生了另一种不安，那些患者由于长期避免和他人接触，居然连见到真实的人影都会感到恐惧，例如他们不敢看电影和人的照片，有的人甚至只能看电影和电视上的卡通片，看杂志也只看漫画部分。据说那些杂志中有真人照片的页面都由他们的家人事先撕掉。 “我只不过待了一年半呐。”秀树轻声地自我安慰，竭力使自己安下心来。他今年才二十一岁，而在自闭症网站上登场的患者都是一些三十岁或者四十岁的小老头，和他们相比自己似乎还有一些优越感。不过他也害怕这或许是瞬间即逝的优势。患病之初半年时的事还记忆犹新。那时他常在家里和父母拌拌嘴，通过电脑选取一些打工方面的信息，或者给老朋友们发几封电子邮件。他刚开始这样消磨时光时，自己还能感受到。但是自从下半年开始喝镇定剂以来，只感到身体日渐倦怠，头脑总是昏昏沉沉，对时间的流逝也不再注意，这也许是药物的作用或是昼夜颠倒地生活的缘故，身体的反应渐趋迟钝。其后的一年感到自己就像生活在梦里一样，浑然无觉地虚度过去。 傍晚，秀树一觉醒来，首先起身打开电脑，接通网络，再检查一下自己的电子邮箱，发现邮箱里只来了几封电子邮件。他知道这种邮件并不是他人随意发来的，往往是由母亲发来的来自精神科医生的忠告。医生说过自己什么事都可以做，每次要制定一个小目标，一旦完成了要表扬和鼓励自己。比如，可以要求自己每隔两天去附近的便利店买一次牛奶，或者通过网络结交网友。另外，还可以要求自己不一定按规律睡到早上七八点钟，偶尔也可以睡到半夜三点起床。那时外面一团漆黑，行人稀少，自己可以打消顾虑，在家的周围散散步，再者要求自己善于控制情绪，尽量和家人好好说话，等等。秀树也确实根据医生的忠告制定了各种各样的小目标，但结果一个也没能实现。 此时，秀树真是心急如焚。他暗自告诫自己如果这样毫无作为那就死定了，但转念又想起了“不能绝望！”这句话。这是一句自闭症网站的论坛上经常用于鼓励患者的话。同时想起了论坛上的另一句话：“不要着急，可以暂时休息一下。”于是，他终于认识到现在可以休息，但不能绝望。可是要做到这一点并不简单，因为他至今也没搞清休息和绝望之间的差别。对于不能绝望和可以休息这两者之间是什么关系，他依然一头雾水。 在这种情况下，秀树觉得要把这事看淡一些，什么都无所谓，也许能使自己得到一点乐趣。尽管自己的身体和头脑融在一起无所作为、听任命运的摆布不是好事，但在此时未尝不是一种超然物外的快乐。尽管这是一种奇怪的想法。他反复思考，*后还是觉得上述想法是错误的，如果放任自己胡思乱想，精神一定会出问题。于是，他决定在黑色的肯特纸上开一个十厘米大小的圆孔。除了这事，他找不到其他更有意义的事情可做。花了两个小时，他终于用裁纸刀完成了开孔的工作。紧接着，室外的光线立刻从这个十厘米的圆孔透过窗帘进入房间。但秀树自己却在此时失去了立刻通过那个小圆孔向外窥望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