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红

一 民国十八年，秋。 秋雨缠缠绵绵，天地间连着雨丝，夏天的燥气在秋雨的浸润下慢慢散去。 天凉爽了，西大街上“三合食品”的秦老掌柜便带着孙女翠姑去协诚戏院看戏。 协诚戏院位于西大街的一条叫邬家大巷的支巷里。那巷子不深，古香古色，戏院就在巷子口的第三家门面。每到傍晚，整条巷子就成了汉阳*热闹的地方。茶馆和餐馆里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小商小贩们也在巷子边支起摊子来，大声地吆喝。 来看戏的络绎不绝，有一人独行，也有三两结伴。有钱人家的小姐、太太坐着两人抬的对班轿，富商坐着三人抬的丁拐轿，官员们则坐着四人抬的官轿，一串串，一坨坨，从武昌、汉口，乃至乡下的鲤鱼洲，四面八方，角角落落，一下子拥出来，直奔小巷的协诚戏院。每次戏园子有名角开演，巷子里更是挤得水泄不通，加之巷子两旁摆摊卖货的吆喝声，茶馆吃茶闲客的咵天声，孩子们的打闹嬉戏声，老人们焦急的叫唤声……一浪又一浪，似乎要掀翻小巷两边房子的屋顶。人们的耳边也全是嗡嗡嗡的响声，啥也听不清。直到戏院正式开演，巷子里才会静下来。这时，没有生意的小贩们也不甘寂寞，他们不会像戏迷那般进戏院看戏，但也像戏迷一般相互打听戏园子里今天谁是主角，以及名角们的逸闻趣事。 翠姑喜欢和爷爷一起去看戏。 因为和爷爷一起去看戏，除了看戏，爷爷还会带着她一起下馆子。 看戏前，他们总是要先去“乐露春”餐馆吃下江菜。下江菜甜中带酸，没有孩子是不喜欢的。每次，秦老掌柜都会给翠姑先点上一个龙眼包子来压饿。叫它龙眼包子，并不是指包子馅里加了龙眼，而是因为包子的外形很像龙的眼睛。原来，“乐露春”的师傅在做包子时会刻意地在收口处留出一个小小的“眼”。这样，等包子蒸熟以后，肉馅就会从小口里冒出来，像极了龙的眼睛。吃完包子的翠姑压住了饿气，也就不吵不闹了。这时秦老掌柜再不紧不慢地点上几盘下酒的稀样菜，比如糖醋咕咾肉、炒鱼豆腐、青鱼秃肺等。下江菜是很讲究的。就说这道青鱼秃肺，选用十多斤重的鲜活青鱼，宰杀后取出鱼肝，将肝旁的两条黑线撕去，洗净沥去水分，然后在锅里旺火爆炒葱姜，待香味出来了再下鱼肝，将锅晃转两圈后，依次加入黄酒、酱油、白糖、米醋、笋片焖烧，出锅时再用淀粉勾芡，*后淋人香油装盘上桌。鱼肝嫩滑爽口，入口即化，翠姑特别喜欢吃。秦老掌柜见到孙女的吃相就会笑着说：“慢点儿，别噎着！没人和你抢！” 可翠姑哪里顾得上搭理，只是埋头吃。 秦老掌柜见孙女吃得香，就放下酒杯，惬意地拿起水烟壶咕噜咕噜地吸起来。吃完饭，翠姑便钻到爷爷怀里，张开双手嗲嗲地要爷爷抱。这时秦老掌柜便笑眯着眼，一把抱起翠姑，嘴里还哼唱几句：“非是我这几日愁眉难展。”翠姑立马接上下一句：“有一桩心腹事不敢明言。” 秦老掌柜喜欢听全本的戏，而翠姑喜欢听折子戏。全本的戏，翠姑听着听着就会有些不耐烦，到后半段就睡着了，而折子戏没那么多的弯弯绕绕，一开幕就是精华。 此时，金黄色的桂花开了，远远地就能闻到香味。协诚戏院接连上演着大戏，这几天演的是全本三国戏，从《捉放曹》到《铁龙山》，要整整演上一个月。秦老掌柜是汉剧迷，自然是一场也不落。 今天是汉剧名家郑天华从汉口“新市场”来协诚戏院演出《哭祖庙》。秦老掌柜*喜欢听郑天华的戏，提前几天就订了票。今天是**场戏，他早早就带着翠姑在“乐露春”占了一张桌子，一边喝着汉汾酒，一边醉醺醺地唱道： 邓艾贼子渡阴平， 团团围着我都城。 曾命黄皓将神师请， 如何未见进宫廷。 喝完酒，秦老掌柜又要了一碗馄饨。吃了几口，他才牵着翠姑的手慢悠悠地来到戏院。爷孙俩刚在席位上坐下，锣鼓声就响起，此时正戏还没有开始，舞台上在打闹台。只见一个画着花脸，身穿铠甲，背后插着旗子的演员，在台上蹦蹦跳跳，整个戏院一下就热闹起来。舞台上蹦得热闹，台下也热闹，有人大声叫喊，有人吹着口哨。叫喊声、口哨声，在戏院里此起彼伏，震得戏院的屋顶嗡嗡作响。翠姑也激动起来，她踮起脚，拍着手，尖叫着跟着起哄。翠姑叫得正高兴时，舞台上的灯光忽然暗下来，瞬间一片漆黑，那个在台上蹦蹦跳跳的演员也看不见了。翠姑还未反应过来，黑暗中便冒出一道闪亮的火焰，整个舞台重新被照亮了。这时候才看清，是台上那蹦跳的演员从嘴里源源不断地吐着火焰，一口、两口、三口……火焰像精灵般地闪烁着光亮，是那么的光彩夺目，犹如一只只火鸟，在空中飞舞。这些火鸟从演员的嘴里飞射出，由弱到强，由慢到快，不一会儿，整个舞台成了火焰的海洋。 翠姑挺直腰板坐在凳子上，延着颈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舞台。在翠姑的眼里，那一股股喷薄而出的火焰，更像是大海里卷起了浪潮，一层又一层，重重叠叠地在舞台上翻滚着……同时，她感到那炽烈的火焰也翻滚进了她的心里，挑拨着她的心弦。 剧院的气氛高涨起来，台下观众的鼓掌声、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