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研究:欧丽娟红楼梦公开课(一)

一切诸经，皆不过是敲门砖 《红楼梦》是大家*耳熟能详的¬一部中国传统小说，就算没看过的人大概也都能很轻易地琅琅上口，并对里面的若干人物情节发表意见，这是非常独特的阅读现象，同时，它也是一部具有独特影响力的文学作品。但我们在阅读时，总会有一些来自于个人的特殊性格，以及时代的某一种特殊风气所形成的盲点，无形中主导了我们如何去读这部小说，以及如何对这些人物和情节产进行诠释，以至于这些诠释和感受，是在一个预先的前提之下就已经被决定了，而不是这部小说真正的内涵。 一般人在阅读过程中有两个现象，**现象就是有许多细节被所有的研究者与读者在讨论时一致忽略掉了。然而这些细节非常重要，如果它们是被遗失的拼片，就得把它们重新再找回来，进行重组，如此一来就会发现，我们所想当然尔的人物图像将因而发生变动，有一些是耳熟能详的经典场面，或者是一些所谓的重要情节，在这些被想当然尔处如果重新思考：它属于什么样的处境？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情景？人性在这个情景之下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反应，而这样的反应背后所预设的价值观、思维模式又是什么？如果能常常停顿下来重新思考，再把那些遗失掉的细节的拼片重新召回，就会发现：《红楼梦》并非我们所习以为常、所一般认知的样子。经过这样不断的寻幽探胜与不断发现之后的柳暗花明，便会体认到对《红楼梦》真的要重新阅读。 重新阅读的喜悦，在于总是有一些新的发现、看到不同的文本风景，《红楼梦》也提供给我们与过去不一样的思考空间。《红楼梦》的人物实在是太多了，这部小说简直像一部百科全书似的，把各式各样人物的特殊处境、他们的特殊心理反应与特殊人格特质都做了非常典型的造相，而在这复杂的情况之下，对《红楼梦》并不熟悉的读者就容易眼花缭乱，进而对人物的言语或行动有了错误的判读。 例如《红楼梦》里面贾府分为两支，一边是宁国公所派生下来的宁国府，另外一边是我们*熟悉、也是整部故事的主要舞台，即荣国公这一支的荣国府。宁国公那一支的宁国府，因是位在东边，所以又叫做东府；荣国府位在西边，所以又叫做西府，这样的东府、西府的安排便体现出非常重要的伦理秩序。 各位注意在中国传统的伦理秩序里面，长幼有序。《红楼梦》第二十回里面有一句话讲得非常清楚，贾家这种簪缨世家，“凡作兄弟的，都怕哥哥”，这就是整个大家族运作时的基本原则之一。哥哥宁国公的方位被排在东边，从先秦以来，中国文化在方位的隐喻关系上面就是以东为尊，这个原则是贯彻在他们日常生活中的。 贾府到底有多少人？贾府是一个大家族，大家族的运作是靠很多的丫环奴仆在帮忙的，这些人物全部加进来，都属于贾府。《红楼梦》里面有两个地方提到，第六回一开始，说贾府人也不多好，“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只算男丁就三四百了，到了五十二回的时候，麝月责骂不知礼的老妈妈的时候，提到“家里上千的人，你也跑来，我也跑来，我们认人问姓，还认不清呢！”这里就告诉我们说贾府有上千人。上千人在这样特定的空间里面，日日夜夜24小时生活在一起，有着紧密的人际关系，它告诉我们很多的事情：**，一定要有秩序，否则会混乱，所以你不要抨击礼教，礼教实际上有它的必要性。第二，他们日夜生活在一起，“作假”比我们现在要困难得多，我们现在讲究开放，讲究流动性，人与人的接触短暂而匆忙，事实上要作假、要造谣、要陷害别人反而容易。 宁国公叫做“贾法（或贾演）”，荣国公叫“贾源”，他们是“水”字辈，这种用单一偏旁或单一用字作为同一辈的标识，古文里面叫做“祧名”，大家族*常采用这种取名方法。国公爷的**代，就是“水”字辈，而且在众多水字旁的文字里面，曹雪芹所选的其实完全配合贾府的世代演化的需要，“源”的意思是源头，贾家就是由荣国公、宁国公打下基础的，接下来的百年富贵完全都是由他们一手创造出来的，用河流的生命来比喻的话，他们就是源头。至于贾法（或贾演），我觉得用“演”可能比较好，“演”就有演化的意味，从源头开始，一代又一代这样演化下来。接下来是“代”字辈，再来就是“文”字辈，这种世家大族尤其是旗人都要求文武双全，所以你看这里有个“文”字。再接下来就是各位*熟悉的“玉”字辈，*后就是“草”字辈，有没有发现有点每况愈下的味道？总而言之，在中国传统的天命观、家族生命史的概念里，百年几乎就是一个家族生命的宿命的尽头，所以整个故事基本上就是在一个末世所开展的一个悲剧的回眸，眷恋过去的繁华，然后又对即将失去或必然失去的一个感伤，这是《红楼梦》引人入胜的地方。 请各位再注意几件事情，首先，你们会发现东府的重要人物非常少，这部小说有很明显的轻重，它的整个笔墨主要是聚焦在荣国府这一边。关于荣国府，要注意几件事情，荣国府是分大房和二房，贾母姓史，所以有另外一个称呼叫“史太君”，她生了两个儿子，女儿有好几个，当然*重要的一个是贾敏，因为贾敏是林黛玉的母亲。大房是贾赦，他是大儿子，因此世袭了爵位，但是贾家真正的掌权者是贾政，这很奇怪，而且连他们住的地方的安排都有一点违反我们的长幼有序、嫡长子继承的原则，这些有很多是要重新去解读的地方，我们等到专题再说。二房是贾政，他的正配夫人就是王夫人，还有一个重要的妾叫做赵姨娘，事实上他的妾不止一个，另外还有一个叫周姨娘，周姨娘安分守己，也不惹是生非。贾政和王夫人生了三个孩子（贾元春、贾珠、贾宝玉），贾政和赵姨娘又生了两个孩子（贾探春、贾环），以下附上人物关系表可供随时对照，再者，从东、西府长幼次第的安排，你们就能清楚大观园的理念，它所要蕴含的那种复杂和某一种悲剧的宿命的吊诡，其实都隐含在这个方位里面。 《红楼梦》是架构在礼教文化*为成熟的中华帝制晚期阶段，反映出来的是我们现代人可能都不了解，甚至在不了解之前就会先加以反对的传统文化内涵，这一点如果我们不能够好好地掌握的话，就会对《红楼梦》产生很多的误解。而那些误解就某个意义来说，只是在投射我们这个时代所想要的价值观。这个时代想要什么价值观，我们就开始投射什么价值观，谁符合这个价值观，我们就去赞美他、阐扬他，而不顾这到底是不是这个人物真正的内涵。因此，我想通过东府和西府的安排提醒大家注意这一点，中华文化非常博大精深，它的伦理秩序和各式各样的文化制度是我们现代人几乎难以望其涯岸的，假设我们不能够时时回应到这个部分，就会发现有很多地方是无法正确地理解的。 关于人物关系表，请注意世系的演化情况，与东府、西府的人际关系，以及所派生出来的子孙形态，这样就可以对贾府有起码的认识。在阅读《红楼梦》之前，我们先要有很大的思想心理上的调整，千万不要用现在的价值观去看待它。而我们现在到底有哪些价值观？这一点恐怕都是“百姓日用而不知”，我们活在这个时代空气之下，可是并不知道构成这时代空气的具体因素以及它的色彩是什么，只是想当然尔地运用这一套价值观和思维模式去投射我们周遭的一切！ 我想到日本的一位山本玄峰禅师 ，他在龙泽寺讲经的时候有一段话发人深省，他说： 一切诸经，皆不过是敲门砖，是要敲开门，唤出其中的人来，此人即是你自己。 一切经典都不过是敲门砖，让我们借由这部经典敲开大门，而敲开门的目的，倒不只是要去看到《红楼梦》里面各式各样、多彩多姿的宝藏，其实更重要的一件事情，是要召唤出其中的人，也就是你自己！ 这话发人深省的意义在于：你是什么样的人，就会读出什么样的《红楼梦》，你是什么样的人，就会怎么样去解释林黛玉，就会怎么样去解释薛宝钗。很有意思的是，那些解释从某个意义来说，都是我们在自己的人格特质所形成的有色眼镜之下所看到的样子，所以阅读经典的意义就是拿出我们自己，然后去和经典之间做一个激荡、做一个召唤，召唤出来的其实是内在的自我。当我们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就要小心：你为什么会这样去解释这个世界？你是悲观主义者还是乐观主义者？你为什么觉得林黛玉就是寄人篱下，楚楚可怜、仰人鼻息？你是不是忽略掉很多的东西，以及你自己对于人的理解就停留在这个层次，而那就是真正的你自己，是你可能没有意识到的自己。 既然在这样的关系之中，那么第二个可以注意到的就是：读者的角色其实和经典是一样重要的。经典是封闭的，是静止的，已经是具体存在在那里的固定的样态，但是固定的样态要怎样让它鲜活过来，怎样重新回复到它活生生的有机体的生命运作模式和风貌，那就是我们读者的责任。林黛玉到底是怎样的存在？她有没有历经人生中的许多的变化，人生中有没有许多的困惑？贾宝玉也一样，宝玉有没有因为价值上的矛盾而造成内心中巨大的痛苦，而我们却一无所知？等等诸如此类的，那都要靠读者去把它挖掘出来。 当读者是一个单面向的，是一个很简化地思考的，是一个自我投射型的人，那时候所召唤出来的贾宝玉和林黛玉就是非常扁平化、非常单一的形象。而越是能够丰富地、多面地且深刻地去阐述这些人物的内在的读者，某个意义来说已经提升到和经典一样高的地位，所以，怎样的读者就会读出什么样的《红楼梦》。 我觉得这一点需要我们深深地自我期许，也要深深地自我警惕，作为一个读者必须要尽量客观中肯，而且一定要努力研究，没有努力研究过就不要妄下断言。很多的事情是我们捕风捉影、想当然尔，如此则太过轻率，对于我们所批评的对象太过不公平，我们连它都不了解，凭什么我们可以对它下判断？我觉得这是我们在待人处事、在读书的时候，都应该要很深刻并随时意识到的自我警惕。所以作为读者，你其实一样重要，一定要好好地自我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