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年

秋 分 秋分之后，北半球的白天就比夜晚短了，这一天有一分为二的意思。空气很清冷，城市的行道上栽种了叫不上名字的树木，已经落叶了，像一些树木的骨架，地面上的碎屑被风驱赶转着圈。天气预报说南下的冷空气与逐渐衰减的暖湿气流相遇，今明两天将大规模降雨。路上堵车，牛莉调了一个频道。她喜欢在开车的时候听广播，就在刚刚广播里说：“中国人均预期寿命增加近一岁……”之后就是整点的天气预报了，正好下午五点。他们的晚饭约在六点，牛莉不知道增加近一岁到底是多少岁。她把安全带绑得很松，可以说是搭在身上，不会起到一丁点儿安全作用。这个城市太拥堵了，正是周五晚高峰，发生剐蹭的概率很大，需要用上安全带的重大事故为零。红灯停，她给老金发信息说：“估计我来早了，再拐两个路口就到了。”老金秒回：“我都到了。”后车喇叭直响。牛莉看见红灯已经变绿灯了。她从反光镜瞪了后面的SUV一眼，感觉正是这些没有耐心的人拉低了中国人均预期寿命。同时她也不明白什么叫预期寿命，要说预期，她觉得活三四十岁就差不多了。不过这是当年，如今，她想多活几十年，要是能活到一百岁就好了，我们这代人会赶上长生不老吗？她摸摸自己的小肚子。已经36岁了，孩子出生的时候，自己就37岁了。一个货真价实的高龄产妇。等孩子也长到37岁，她将74岁，如果届时还活着，她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老太太。又是一个红灯，在这个城市，或者说在这个星球上，如果遇见一个红灯，就会遇见第二个、第三个……永远别想翻身。她从反光镜看了一下，发现SUV还在后面。广播又在播新闻了：确保养老金按时足额发放……变绿灯，她踩油门，心想，这个新闻很有意思，如果人均预期寿命增加了，养老金的发放确实面临很大的挑战。她和老公每年都按时足额缴纳五险一金，因为两个人没有正经工作，所以要自己交。正经工作就是指单位交的那类，单位承担了大部分费用。有一年，王波没有交——王波便是牛莉的老公——两个人为此大吵一架，理由是，她觉得王波不爱自己，爱自己怎么能不缴五险一金？以后老了怎么办？我养你吗？大概这就是他们这类半路夫妻的困扰，在一起的时候已经三十出头，很容易就想到四十岁的事，然后就是五十知天命，运气好会活到六七十岁。牛莉想，两个人要是早点相识就好了，度过余生的时间就更多一些，尤其在她非常爱王波的一些时刻。她抬头看天上的云，很低，天气预报说有大规模降雨，也许下一秒就有，也许没有。想到王波，就正好收到王波发来的信息：“那你早点回家。”牛莉知道这句话在一些人看来是威胁，但她很喜欢，她恨不得现在就回家，王波通常会和她一起出门，今天不巧有事。如今吃饭已经不让她感觉快乐了，但也不想错过什么，怀孕之后辞职，整天无所事事，如果不出来吃饭、聚会，她感觉自己就更闲了。不是悠闲，是纯粹的闲。 拐了两个路口之后，她就到了。把车拐进大院的时候，她看见SUV也跟了进来，大院门口有一个警卫拦下了她的车，SUV也停下了。牛莉摇下车窗，警卫敬礼，牛莉说找钟总，警卫指示她前面左拐再右拐，之后还会有人继续指示。牛莉**次仔细看四周，这很不像平常和老金等人吃饭的地方，可以说是**次来，至于钟总，她并不知道是谁。 老金和她说找钟总才让进。四周是一座废弃的钢铁工厂，现在变成了钢铁工厂遗址公园，因为她看见一个牌子上写着八个大字“钢铁工厂遗址公园”，前面四个字和后面四个字别别扭扭地组合在一起。牛莉把安全带解开，大概是坐得太久的缘故，她感觉屁股下面有些发潮，于是，她轻轻挪了挪，左拐再右拐后，又有一个警卫指示她右拐再左拐，然后就到了。她看不出这里有可以吃饭的地方。到处都是停车场，没有车，SUV也跟了过来。牛莉熄火，打开内灯，在下眼皮上抹了一点定妆粉，她*近使用一款孕妇专用睫毛膏，通常一个小时就会晕妆，加一点定妆粉，可以持续两个小时，但她不敢多眨眼，越不想眨眼，就越想眨眼。她冲镜子眨了眨眼，如今是四个月的孕妇，她又对着镜子把自己的刘海儿弯出了一个可爱的弧度。当然，这一切都无济于事，大概几分钟之后就将恢复原样，但她多少想让自己显得可爱一点。一个36岁的女士还总想让自己可爱，真是老不正经，但除了可爱，牛莉没有第二样东西能拿得出手。这样想的时候，她又照了一下刘海儿，可爱的弧度已经没有了。下车前，牛莉又看了一眼手机，如今没有工作，她一天*多收到十条信息，无关紧要的微信群，她都退了，只留“老金群”和“家庭群”，“家庭群”的群名，不知道每个家庭是不是一样的，叫“欢乐之家嗨翻天”一类的名字，虽然她不知道有什么欢乐可言，牛莉的“家庭群”里有公公婆婆、公公的兄弟姐妹、婆婆的兄弟姐妹，这是王波的家人，还有牛莉的家人，加起来大概几十人，看着确实嗨翻天。婆婆喜欢每天在群里发一些“重要消息”，比如今天的消息是：多数日本人开始研究移民！为什么？文章的结尾是：为了亲人！朋友！还有我们同胞的健康，请分享到你的空间里，大家会感谢你的！虽然牛莉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光看结尾就觉得非常严重，可以说，光看结尾的感叹号，就觉得非常严重。甚至可以说她什么都没看懂，只看懂了一堆感叹号。 老金是她的饭局搭档，也可以说她是老金的饭局搭档。老金有一个吃饭群，群里有二三十个人，有两三个人是“常委”，只要有饭局，“常委”就去，从不挑三拣四，好像“常委”根本没有家可以回一样。“老金群”里还有更多人，她只偶尔见过一两次，说完全不认识也不过分。有的人喜欢在群里说话，在饭桌上很难见到，大概受制于酒量；有的人天天在饭桌上大醉，偶尔有事的时候，喜欢在群里发一个笑脸，看上去非常佛系；还有一小撮人喜欢在群里聊隐私。刚刚有两个人在聊今天的晚饭吃什么，从下午直到晚上，都没有结果，但是把北京市里他们吃过的饭馆，或者用他们的话说，把“下过的饭馆”逐一盘点了一遍。牛莉不知道为什么是“下过”，而不是“吃过”。她有时候想退群，却又不好意思退，只能说聊胜于无，有时候也看看大家说什么，这让她更感觉尽管可以忍受或者说享受和大家吃饭，但除此之外，多数人或者说一些人生活中的多数时间都这么愚蠢，当然也包括她自己，好在她并不说话。或者说，男的愚蠢，女的笨。没错。她感觉自己总结得不错，男的愚蠢，女的笨。比如，有一位女士每天都在群里发一些自己的照片，然后配上一句话。比如，发一张自己在书桌前读书的照片，然后说必须节约时间，因为成本很高。这张照片和这句话向牛莉证明了这就是笨，但想到肚子里的孩子，她又觉得不能太狂。于是她打开那位女士的微信朋友圈，在对应的消息下面点了一个赞。 锁车之后，牛莉发现SUV车的人也在看手机，天黑得早，只有手机的光透出来，她和老金说估计自己来早了，看来并不早。因为她内心一点也不想来早。来早干吗呢？说什么呢？不喝酒更不知道说什么。或者说不喝酒之后说的每句话都算数。她已经四个月滴酒不沾。沾一滴也没问题，但沾一滴和滴酒不沾又有什么区别？她并不感觉痛苦，可以说，喝酒的快乐，在清醒的她看来都变成了喝酒的快乐傻瓜。 对比SUV，自己的小轿车就像坐在地上的残疾人。她裹了裹衣服，尤其抻了抻肚子的位置，如果她不说，没人看得出来她怀孕了。但也只是从正面看不出来，她用手搂住自己的腰，捏到一把肥肉。她是**次怀孕，不知道几个月肚子才能鼓起来，她想让肚子快点鼓起来，有一种自己和某个人生活美满、如今开花结果的意思。她快步按照指示牌朝饭馆走去，或许不能再叫饭馆，如今的高档会所都很隐秘，不是在大学食堂，就是在工厂食堂，她想，今天一定不是老金请客，老金可能只负责叫人。就在这个时候，一阵凉风刮来，雨还没有落下来，或者落在了这个城市的其他地方，这个城市太大了，东边不亮西边亮。她想起儿时背的一首歌谣：秋分夜，一夜冷一夜。她看看时间，已经六点过一会儿，她不知道今天的饭局都有谁，但不敢问，因为老金*烦别人问这个。他通常会说：“没谁，有你姑妈！”老金也不是全无优点，他吃饭从不迟到，也可能是他下午就想去吃饭了，因为太闲。牛莉总是迟到，大家都已经习惯了。因为曾经的牛莉迟到就自罚三杯或六杯，九杯也有过。她就像一篇小说里的主人公一样：新官上任**天，和所有人喝了90杯酒，当场喝死了，举行了隆重的葬礼，也算因公殉职。这篇小说的名字她忘记了，她就记住了90杯酒，她想，这不是艺术的夸张，肯定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牛莉和老金一件正事都没有谈过，她喜欢和老金喝酒，但不想谈正事，因为对于老金的正事，她多少有点看不上。但是今天的场合，她感觉多少要有点正事吧。 进去的时候，李杨正在说话，房间四周是灰色的墙壁，没有任何图案，贴着一幅字，写得龙飞凤舞，牛莉看不出来是什么字，大概写的正是“龙飞凤舞”四个字本身吧。墙壁是椭圆形的，看上去像一个欧洲中世纪拱门，中西结合。她听李杨的话很模糊，好像在说佛教教人智慧、看清真相，看不清真相就是蒙昧，之后又补充了一句：“眼睛被糊住了。”牛莉坐在李杨旁边，他们很熟。还有老金、午哥，她都熟。有一个陌生面孔，一定就是钟总。牛莉轻声喊了老金一声，见他没反应，她又喊了一声，音量略大，老金说：“坐。”钟总看了牛莉一眼，没有再看第二眼。服务员从牛莉座位旁边上了一盘上海青汤饭，这个饭馆五湖四海的菜都有，她看了桌面，还有基辅奶油汤。李杨盛了一碗青汤饭，小声说：“做得不正宗，没用猪油。” 其他人继续推杯换盏，因为他们上周见过，而且知道牛莉怀孕，没有人在意她，反正她也不喝酒，可以说是酒桌上的一个废物。 有一位姓蔡的美食家说，人间美味就是一碗热米饭、一勺冷猪油，猪油在米饭上融化，再加一点葱花酱油，搅拌搅拌，能吃两大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