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上花儿开

从黄土山到大兴安岭 在我的生命里，注定离不开山和岭。小时候，有黄土山；长大了，有大兴安岭。黄土山是生我的山，大兴安岭是养我的岭。有山有岭来倚靠，翻山越岭走一程。 我的故乡在大平原，大平原的南端就是那美丽的黄土山。黄土山美却很孤单，东西横亘在松花江北岸，像母亲纳好了的鞋底，卧在烟笸箩里安安静静。黄土山离家八里a，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想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打小就喜欢黄土山，去了一次还想着下一次。黄土山可真的是一座宝山。坡上坡下，鲜花绿草；百鸟鸣唱，狐走兔跑；果实挂树，香气缠绕。春日里看杏花俏丽地开，夏日里雨后把蘑菇采，秋日里挖草药还有秋果摘，*冷莫过冬日里，一车荒草割来好烧柴。黄土山**次淹在视线里是1982年春。尚未成年的我跟在父母的身后，怯怯地望着送行的人们。就要离开心爱的黄土山了，就要前往神奇的大兴安岭了。厚厚的新棉袄里就像藏着一只小兔子，忐忑、憧憬、焦虑、留恋，多种滋味交织在一起。大兴安岭是啥模样？ 前往新家的路很长。初次坐火车，晕车使我彻夜未眠。好在年纪小，睡不着就翻随身带的小人书。天亮后，小人书翻烂了，绿皮车也驶入了大兴安岭。一入兴安岭，满眼是新奇。那原本不怎么快的火车，开得更慢了。一棵棵高大的树，一重重起伏的岭，构成了神奇的新家园。一切都是新的，唯有视野不再开阔。这样落落寞寞，渐渐生出几分忧郁来。黄昏时，火车总算到了塔河。在新家，我足足躺了三天，晕车症状才渐渐消去。醒来，跑到大门外向四下打量，近处除了一栋栋一片片平房外，再无新奇景象；远处，起起伏伏的岭成一道环，把新家紧紧圈在中央。这哪儿是我心中的新家啊，这分明是难以挣脱的箍吧？我一阵失望，所有的黯淡都写到了脸上。新家安在塔河城南5里处的塔南，行数百米就可到山脚，比黄土山近多了。可我真的不喜欢这样的山。母亲对我说：“你不是喜欢山吗，这回四周都是山，你要敢乱跑，小心黑瞎子把你拍倒。”我知道母亲在吓唬我，可即便她不吓唬我，我也不会往这样的山上跑。 大兴安岭不是一座山，而是成群的山连在了一起。就像老舍先生说的那样，这里的岭很多，横着的，顺着的，高点儿的，矮点儿的，长点儿的，短点儿的。不是连成线，而是连成了片。大兴安岭可真大，大到足以称其为天然屏障。春寒料峭，大兴安岭依然萧瑟成冰。举目望去，大片大片的群岭单调到只有黑白两色，白的是雪，黑的则是树。大兴安岭的冷不似黄土山下风卷大烟炮的劲冷，也不似南方阴阴暗暗的湿冷，而是那种清清爽爽干干涩涩的冷。这种冷，入脑脑木，入心心凉。冷也就罢了，关键是每年冬季，这里都要下很多很大的雪。往往头天晚上还没啥事，待到第二天早上想出门，下了一宿的雪早已把门堵得严严实实。 黄土山是一座孤单的山，大兴安岭则是众多孤单的山走到了一起。从农村到城镇，落户成了头等大事。可想落户，把农村户口变成城镇户口，哪儿那么容易？居委会、镇政府、单位、公安机关都要申请备案，等指标要排号，短则一年半载，长则三年五载。父亲本是公家人，自然是城镇户口，而祖父、母亲和我们兄弟4人却属农村户口。当年还是计划经济，吃粮成了问题。亲属接济、邻居相帮，借粮本、送粮票，更多的还是要花钱买议价粮。家附近有一家粮店，每个月母亲都要去那里买粮，每次买粮，母亲都像做错了事似的。领完父亲当月的口粮，母亲要掏钱买议价粮时，店员的眼神里就多了一种东西，而母亲则逃也似的离去。没户口吃粮难也就罢了，还有低人一等的感觉。西趟房有年纪相仿的孩子，见我就喊“盲流”。终于有一天把我喊急了，我转身回家，抄起菜刀跑出去就向那孩子砍。那孩子头一低，菜刀深深地砍到了柈子垛上。那孩子吓得“妈呀”一声落荒而逃，而菜刀则费了好大劲儿才从木柈上拔下来。以后，那孩子一见我就跑，再也不敢喊半个字了。艰难中，当教师的父亲从未丧失生活的勇气。他不善言辞，像在故乡教学时那样，不辞辛劳，如牛耕耘在三尺讲台上，不仅教出了好学生，也赢得了好声誉。学校对父亲*大的奖励就是积极与当地公安机关协调，为家里争取落户名额。头年，我和哥哥、两个弟弟落了户，次年，祖父和母亲也落了户。落户后，母亲去粮店，即便背回再多的粮食，心里也很轻松。 大平原的孩子，在大平原上眷恋着黄土山，而走上兴安岭后，对山的热情渐渐少了。大兴安岭冬天漫长，头一年10月到次年4月是寒冷期，取暖是头等大事。到大兴安岭后，再也没有在故乡时那么多的农活儿了。吃粮去粮店，喝水厨房有压井，很方便，只是这取暖用的烧柴却要花些体力。在故乡时，家家都有大大的柴火垛。记得一年寒冬，教室炉火不旺，身冷脚冻，难耐得眼泪都流了出来。老师关切地问缘由，怕同学笑话，我撒谎说肚子痛。老师担心，准我回家。我背起书包就往家跑，只盼到家后赶紧脱鞋上炕烤火。母亲问明情况后非常生气：“天是冷，可别的孩子能忍，你就不能忍吗？”我支支吾吾想狡辩，哪儿想母亲的笤帚疙瘩已打了过来。挨了打还不算，还要被罚到村外大雪覆盖的田野里捡烧柴。母亲这种教育方式，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以后，无论天多冷，再不敢逃学。不敢逃学不说，还落下了个毛病，谁若提捡烧柴，我心里就突突。 在黄土山下捡烧柴不辛苦，却不好捡。大兴安岭好捡烧柴，却很辛苦。那个年代，别说是塔南，就是整个大兴安岭，家家户户门前都垒着柈子垛。要是谁家的柈子垛垒得长垒得大，必引来啧啧赞叹。大兴安岭似乎有砍不尽伐不完的木头，粗放式作业使林子里倒木横陈，废材随处可见。1982年到1984年，父亲领我们用了整整三个寒假，从十几里外的山上拉回了成垛的烧柴。在拉烧柴的路上，父亲从不触碰生机勃勃的树木。在黄土山捡烧柴，再难捡也不伐一棵树；到大兴安岭后，木柈子是主要烧柴，父亲去山上拉的木头，不是倒木就是站干。倒木潮湿，分量重不易燃；站干干燥，水分已逝，分量轻易点燃，属烧柴上品。所以，每遇站干，父亲就显得很高兴。站干下，父亲用木把锯一下一下拉着，边拉边观察其倒下的方向，尽量避开幼小的树。父亲说，大兴安岭采伐方式落后，伐倒一棵，就要砸死砸伤很多幼树。我好奇地问：“咋样才砸不到它们？”父亲叹了一口气：“很难啊！咱们的伐木水平比不上发达国家。人家伐木，没等树倒下，直升机就飞过来把它吊走啦。”把一根木头从山上拖到路边需半个小时左右，来回拖上六七根就够一车的了。那木头有的都达四五十厘米粗，真不知道我们当时是怎么把它弄到手推车上的。等装满车，太阳早已偏西。为了拉回一车好烧柴，太阳还没升起，我们就得出发，所带的干粮都是买来的大麻花和母亲炒的卜留克咸菜。朝时，我们带着暖暖的希望，向山里走去。待收获满满的烧柴后，早已是日落黄昏。上坡时，父亲在前面用力拉，我们在后面用力推；下坡时则将车把高高托起，让车前扬后抑缓缓下滑。小心加稳重，不敢有丝毫大意。隔壁赵三拉烧柴下坡时一不留神翻了车，两条腿都被砸断了。所以，每次上山拉烧柴，母亲都提心吊胆，直到我们安全回来才放下悬着的心。灶房里炉火熊熊，室内温暖如春，一桌丰盛晚餐是*大的奖赏。1985年秋，家从塔南搬到县城。齐刷刷的木柈子足足拉了6大卡车，父母满脸自豪。 大兴安岭的夏可真舒服，清清的岭，绿绿的树，还有蓝蓝的天，养颜养眼还养心，不愧为“天然大氧吧”。在湖北工作期间，每到闷热难耐时我就怀念大兴安岭、怀念大兴安岭的夏，有关大兴安岭的故事经常陪我入梦。大兴安岭夏日的美，不比黄土山的逊色。凉爽中，都柿成了大兴安岭*甜美的果实。一到七八月份，大兴安岭漫山遍野都是采摘人。近处的都柿采没了，人们就邀三牵四往林子深处走。上午去，下午回。肩挑臂挎，都是蓝黑色的诱惑。都柿真好吃，吃得满嘴黝黑。人们相互指着笑着，一张嘴，每个人的牙都被染得一塌糊涂。于是，大家笑得更厉害了。在塔南的那几年，我时常跟父母到山上采都柿。不卖也不储藏，就是为了应时吃。那时还没有野生蓝莓加工企业，国家、个人都不回收，要卖就只能蹲在商店和学校大门口一杯一杯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