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奇百怪的恐惧与狂热

人人都受恐惧和欲望驱使，我们甚至有可能沦为恐惧和欲望的奴隶。美国的开国元勋本杰明·拉什（Benjamin Rush）在1786 年掀起了一阵为各种各样癖好命名的风潮。此前，“恐惧”（phobia，词源为希腊神话中的恐惧之神 Phobos）仅指生理疾病，“狂热”（mania, 词源为希腊语“疯狂”）也只用来形容社会风潮，但拉什开创性地将这两个词用在了心理现象的描述上。“我将恐惧症定义为对某种假想的危险的恐惧，”他写道，“或是对某种真实存在的危险的过度恐慌。”他随后列举了 18 种恐惧症，对象包括尘土、鬼魂、医生和老鼠；还有 26 种新的狂热症，包括赌博狂、军事狂和自由狂。拉什还略带戏谑地创造出了一个新词—“回家恐惧症”，用来形容那些下班后不直接回家，非要在酒馆待上一会儿的男士。此后 100 年里，精神病学家对这些行为有了更为深刻的认知。他们意识到，恐惧和狂热都是人类进化和个人经历留下的“伤疤”，是人类潜藏的动物本能和被压抑的欲望的表达。 19 世纪初，拉什的狂热症名单上又增加了不少新词，到 19世纪末，不论是恐惧症的词库还是狂热症的词库，都已经十分壮大。其中既有对开阔空间、狭小空间、脸红和活埋的过度恐惧（即广场恐惧症、幽闭恐惧症、脸红恐惧症和活埋恐惧症），也有强迫跳舞、游荡、计算、拔毛等行为（即狂舞症、漫游癖、计数癖和拔毛癖）。人们不断发现新的焦虑：无手机恐惧症（手机不在身边就浑身难受）、棉花恐惧症（害怕触碰棉花）、小丑恐惧症（害怕看到小丑）和密集恐惧症（害怕密集的孔洞）。许多病症不止有一个名字—比如害怕飞行，我在这本书中选用了“恐飞症”（aerophobia）一词，但它也可以被称为 aviophobia 和pteromerhanophobia，或是更为直白的 flying phobia。1所有的恐惧症和狂热症都是文化的产物：每当我们发现、定义新的病症，都是对自我认知的又一次革新。这本书中提到的一些病症与神经病学诊断无关，它们是人们杜撰出来的词汇，用来定义某种偏见（比如同性恋恐惧症和恐外症），嘲讽某种潮流（比如披头士狂热和郁金香狂热），或是仅仅开个玩笑（比如回文恐惧症和长单词恐惧症，即害怕顺读和逆读都一样的语句和特别长的单词）。但绝大部分条目仍是真实且让人痛苦的疾患。恐惧症和狂热症暴露了我们真实的内心世界—想要避开什么，渴望靠近什么，头脑中挥之不去的又是什么。总的来说，这本书囊括了当代*为常见的焦虑障碍。 “恐惧症是焦虑的一个个实例。”文学家戴维·特罗特（David Trotter）说道，“它们展现出了焦虑的不同特征，让人们得以消除或避开它们。”同样，狂热也是恐惧和欲望的集合。这些怪癖是理智之人的疯狂，或许也正是这份疯狂维持着人们的理智，因为它直指我们的恐惧和幻想，让我们默认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是正常的，然后继续生活下去。 根据美国精神医学学会于 2013 年出版的《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第五版）》（American Psychiatric Association's Diagnostic and Statistical Manual 5 ），恐惧症的诊断需要符合以下几个条件：恐惧是过度且非理性的，持续时间至少 6个月，患者因为想要躲避恐惧的情境或物品已经无法正常生活。这本手册将社交恐惧症（即对各类社交环境的过度恐惧）与特定恐惧症做了区分，后者可大致分为 5 类：动物恐惧症、自然环境恐惧症（例如恐高或恐水）、血液 - 注射 - 损伤恐惧症、情境恐惧症（例如被困在封闭空间内）和其他极端恐惧症，例如害怕呕吐、窒息和噪声等。 尽管特定恐惧症的治疗效果比其他焦虑障碍好，但大多数人不会选择就医，而是自己努力避开恐惧的对象，据估计，8 个恐惧症患者中只有 1 个会寻求帮助，这也给患病率的统计制造了困难。《柳叶刀·精神病学》（The Lancet Psychiatry ）在2018 年刊登了一篇综述文章，作者在回顾了从 1984 年到 2014年的 25 项调查结果的基础上，提出总人口的 7.2% 可能会在人生的某一阶段患上特定恐惧症，世界卫生组织在 2017 年面向 22 个国家进行的跨国调查也得出了相近的结论。研究还发现，特定恐惧症的儿童患病率高于成人，老年人的患病率约为平均水平的一半，而女性患病率为男性的 2 倍。这意味着，平均而言，每 10位女性或 20 位男性中就有一人患有特定恐惧症。另有全国性调查显示，7% 的美国人和 12% 的英国人患有社交恐惧症。 以上数据的统计对象是会影响到正常生活的恐惧障碍，而更多人的恐惧和厌恶相对轻微，只不过我们出于习惯，也把它们称为恐惧症，比如特别讨厌在人前演讲、看牙医、听到打雷的声音或看到蜘蛛的形象。在美国，超过 70% 的人表示自己对至少一个对象存在不合理的恐惧。在我刚开始为写作本书收集资料时，我认为自己什么恐惧症都没有—如果非要说的话，我曾在青少年时期害怕脸红，另外一直不喜欢坐飞机。而当我完成本书时，我感觉自己符合书中每一种病症的描述。一旦展开想象，身体就能立刻感受到这种恐惧。 至于恐惧症和狂热症的病因，各方众说纷纭。对特定事物、词语或数字的恐惧或许是源于某种异教信仰的古老迷信。美国心理学家格兰维尔·斯坦利·霍尔（Granville Stanley Hall） 在1914 年的一篇论文中详细记录了 132 种恐惧症，他发现一些儿童会在受到惊吓后出现强迫性恐惧。“刺激，”他写道，“是滋生恐惧的沃土。”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1 在 1909年发表了两篇针对恐惧症的著名案例分析，他认为恐惧症是压抑于心的恐惧转移到了外部事物上：既是对焦虑的表达，也是对它的反抗。“想要摆脱内在的危险很难，”他解释道，“但面对外在的危险，我们可以随时逃离。” 进化心理学家认为，许多恐惧症是为适应环境而生的，比如我们天生害怕高处和毒蛇，这是为了保护自己不从高处跌落或被毒蛇咬伤；我们讨厌老鼠和鼻涕虫，是为了让自己不要生病。这类恐惧可能是人类遗传进化的一环，是帮助我们阻挡外部危险的“生理盾牌”。恐惧反应和本能反射有许多相似之处，当我们发现危险物品或情况时，大脑会自动释放化学物质让我们战斗或逃跑，紧随其后的是诸如发抖、躲避、燥热、眩晕等生理反应。进化或许也能解释为什么恐惧症更容易影响女性，尤其是生育年龄的女性—她们高度警惕既是为了保护孩子，也是为了保护自己。但恐惧症在女性中更为常见的原因还可能是社会环境对她们并不友好—她们有更多的理由去害怕——抑或女性的恐惧总被调侃为大惊小怪。不过，从进化的角度分析恐惧症是一种事后推理，它不能解释所有恐惧症的成因，也无法说明为什么恐惧症只影响一部分人。1919 年，美国行为心理学家詹姆斯·布罗德斯·沃森（James Broadus Watson）和罗莎莉·雷纳（Rosalie Rayner）做了一个实验，证明恐惧症是可以通过条件反射训练诱发的。20 世纪 60 年代，阿尔伯特·班杜拉（Albert Bandura）证明恐惧症可以通过直接暴露于他人（如父母）的焦虑和非理性恐惧而诱发。恐惧还会通过基因和榜样作用在家族内传播。但即便我们有患上某种焦虑的倾向，真正发病还需要经由特定经历或教育的触发。 如果恐惧症是躲避的冲动，那么狂热症就是行动的冲动。伟大的法国精神病学家让 - 艾蒂安·埃斯基罗尔（Jean-Etienne Esquirol）在 19 世纪初首次提出了单狂（monomania）或特定狂热（specific mania）的概念，他的同胞皮埃尔·让内 （Pierre Janet）则在 20 世纪初以温柔而细腻的笔触记录了他所治疗过的多个相关案例。本书中的大部分狂热症都是以特定物品、动作或想法为中心的强迫行为，例如拔毛和囤积。这些病症的患病率很难估计，部分原因是它们中的大部分被现代医学归入了上瘾、强迫性精神障碍、聚焦于躯体的重复行为障碍、冲动控制障碍和边缘型人格障碍的范畴。和恐惧症一样，许多人认为这是大脑的化学物质失衡，或是痛苦、禁忌的情感所导致的。它们常常是普通欲望的放大，比如笑、喊叫、购物、偷窃、撒谎、点火、做爱、兴奋、抓挠伤疤、向苦难屈服，或被人崇拜。除个体冲动外，这本书还会讲到群体狂热：人们聚在一起跳舞、大笑、颤抖或尖叫。例如，19 世纪 60 年代，一场恶魔狂潮席卷了阿尔卑斯山的莫尔济（Morzine）小镇；20 世纪 60 年代，坦桑尼亚的一个湖边爆发了此起彼伏的狂笑。这些群体骚动看似一种反叛，通过一种不被认可的情感冲击着人们的感官，让人不禁反思究竟什么才是理性。当我们将一种行为定义为狂热症或恐惧症的时候，我们也划出了人类文化和心理的边界：我们默认人类社会建立在某些信念之上。这些边界会随时间的推移而发生改变，当集体危机（比如战争、流行病）来袭时，这种改变会更加迅速。 恐惧症和狂热症就像咒语，赋予了物品或行为以神秘的意义，也给予了它们控制和改变人类的能力。这些病症令人痛苦，却也把世界变得像神话一般可怕而鲜活，让人着迷。它们能控制人的身体，就像魔法一样，让我们暴露出自己的怪异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