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心(长篇小说)(精装)

许白黑的银行账户上，一下子冒出来 200 万，美元。 他一点也不急，心理医生做了二十多年了，他已经不会急了。从事医生这个职业的人，都不会急。急必出错，做医生的人，是错不起的，真的错不起。心理医生若是错了，是会诛心的，会让患者本就破碎的心灵沦陷深渊，永无出头之日的。许白黑是中国人，在中国学的是临床医学，到了美国才攻读的心理医学。他是双修者，也是罕见的集大成者。 天下百业都不乏有个性的人，唯独医生不可以。医生都是理性的，永恒的理性。如同*为高端的智能机器人，没有任何个人情感，只有精准的救人程序和既定目标。许白黑就是个机器人，他是医生中的医生，是心理医生中的尖端机器人。从不会愤怒和爆发，没办法，程序就是这么设定的，他只能活在程序里，一旦脱轨，他就会产生可怕的穿越感，搞不懂而今的世道和人心，弄不清究竟是世道造就的人心，还是人心锻造的世道。原以为人心所向就是世道，可由于多年从医，还原了太多的真相，他就有点拿捏不住这两者的逻辑关系了。 别说账上多出了银子来，就是他自己的银子凭空飞走，他也不急。他只会去想痕迹，钱来钱去的痕迹。钱是人打来的，人心使然，就是痕迹。只要有痕，银子的来源就能搞清楚的。 许白黑在接到银行总裁汤姆的电话时，他先问，这笔款项的汇款方是谁？汤姆回答，中国，蓝市，某家商贸公司。我查不到它的任何信息。许，我不会认为，这是你的诊疗费。许白黑说，当然不是。汤姆，你很清楚我的收入状况。 汤姆问道，许，接受，还是不？许白黑笑道，那会怎样呢？汤姆这么说，或者某天会遭遇调查，或者永不。许白黑说，汤姆，请容我考虑。 汤姆曾经是许白黑的患者，在许白黑看来，他的病情并不特殊，再普通不过了。可是汤姆不这么看，和所有的患者同样，汤姆认为自己才是*独特的，他的痛苦才是天下无双的。那时的汤姆，每到月圆之夜就想杀人，当那几个地库里的橡胶人被砍得破烂不堪了，汤姆就想杀死自己，他怎么也无法控制住这种冲动。当然，白天的汤姆，仍是那位充满魅力的银行家。 那是冬天，初一的黄昏，汤姆赶到了许白黑的医院。当时，许白黑正给一个重度狂想症患者施诊，他已经用了半年的时光，才使得这个患者重新回归了地球，也认知了自身。在此之前，他始终确信自己活在宇宙的黑洞里，周遭的景象皆属伪造，而身边的人类，无一例外，全是来自外太空的变异物种。 汤姆是闯进诊疗室的，门口的助理都没能拦得住他。汤姆说，许，你要救我，我今晚会杀死自己。你看，月亮已经升起了，我的动脉正在呼唤刀锋的亲吻。 许白黑说道，汤姆，我从来不知道你是诗人。 汤姆解开纽扣，一排刀疤扑面而来，扎入许白黑的眼里，整整齐齐，长短相当，从腰部开始，向脖颈蔓延。的确，再有一刀，就是颈部大动脉了。 许白黑看了几秒钟，他说，汤姆，一共是 17 刀，你很会选数字，18 是个吉祥数。 许白黑把汤姆带到了楼顶的植物诊疗室，坐在茂密的热带雨林中，皓月当头，几乎是触手可及的。许白黑轻声开口，汤姆，八个半月，每个月两刀。你仇视自己，还是这个世界，你分不清楚，对吗？汤姆目光发直，身体似一张紧绷的弓，他的嘴角抽搐着，却没有说出任何话来。 许白黑伸手，汤姆，把你的刀给我。拖了这么久，你砍杀过很多替身，对吗？我猜它们不是木头的，而是橡胶的，因为那种反弹力会增强快感。汤姆说，是的，都是人体模具。 许白黑说，汤姆，在你的童年，在这样的月夜，曾经发生过什么，请你告诉我。我会拯救你。 汤姆说道，我无法启齿。求你了，不要再问了。许白黑说，好吧，患者有沉默的权利，医生没有。那就让我来说吧，童年伤害不外乎四种，性侵，丧亲，长期家庭暴力，以及身世秘密，比如私生子。汤姆，是不是这样？汤姆抽泣着，点了点头。许白黑说道，这是伤害后遗症，通常会在人们相对放松的某个阶段，以突袭的态势呈现，以起伏的性质演变，加深，直至患者沉沦，无法自控。 汤姆呻吟，许，我以为我忘了，可是没有。每个晚上，我都想掘开那座坟墓，把他碎尸。许白黑缓缓说道，在心理医学上，该类定义叫作病因，病因只关乎治疗，不涉及其他。汤姆说，你以后会看不起我。许白黑说，你今晚就会杀死自己，你没有以后。汤姆说，我要活着。帮我，活下来。许白黑说，我在听，汤姆。 心理治疗除了医术和用药，医生和患者进行的所谓沟通，其实是属于心理博弈的，几个回合下来，患者会被降服，与医生同一阵营，对那个病态的自我进行驱逐。许白黑为汤姆治疗了十次，每个月初一和十五的夜晚，他们都在一起。后来改为白天治疗了，因为汤姆对月亮都没兴趣了，再也没有激情搞自残了。汤姆签出高额支票，签得笑逐颜开的，他说，就像一场噩梦，许，我醒了。正常情况下，患者肯这么说，起码表明他已具有了足够的抗病意识，但汤姆不同，银行家的心理素质远比常人精密冷静，许白黑确认他已基本痊愈了。 他就说，汤姆，就像还贷，还有一个尾期，你要保持警醒。汤姆问道，怎样才算结清了？许白黑回答，当你觉得那是一个笑话。汤姆反问，难道不是吗？许白黑微笑，去找整形医生磨疤，不可拖延。汤姆拍胸膛，不磨又会怎样？许白黑说道，那可是个未知数。汤姆，你的思维太过于具象化，是不可以留痕的。 200 万美元，显然是触动了汤姆的某根神经，汤姆又来了电话。他说，许，你的医院账户和私人账户都在我的银行，你的收入来自美国各个州，以及全球各大城市。它们都很规律，也很稳定。可是这笔钱不同，我担心你。许白黑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汤姆说，涉密。但我可以告诉你，我的银行被调查过。许白黑追问，类似事件？汤姆回答，是的。许白黑说道，汤姆，我不是留学生，也不是新移民。没有人会用我的账户转移巨额资产。汤姆反问，那么，怎么处理？许白黑故作神秘，亲爱的汤姆，就用我们*好的方式吧。这笔钱，当然是李乘风的，也只能是李乘风的。除了李乘风，没有人可以这么做，可以这么对待他。如果换作别人，许白黑想都不用想，他会对汤姆说，原路径退回。李乘风不是别人，不是任何人，他是李乘风，是他的唯一，唯一的李乘风。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李乘风敢这么做，敢对他这么做。也只有李乘风，能够让他这样，这样处理，以及，这样的妥协。 许白黑与李乘风，是医科大学临床系的同学。这所大学就在蓝市，隶属省直，是部字号级别的。省会蓝市，也是老城，拥有十几所名牌院校，医科大学也在此列，并且，是响当当的头号阵营。大学五年，他们始终睡的是上下铺，是同窗加同床的关系，两人曾经合伙买了套西服配领带，谁见女朋友了，谁才能穿。大三的时候，两人不巧喜欢上了同一个女同学，为了西服领带的归属问题，两人差点打起来。李乘风自恃班长的身份，非要逼着女同学二选一，女同学当场表态，我都不要嘛，我是不会跟同性恋谈恋爱的。这件事就此闹成了笑话，整个临床系口耳相传，几乎人尽皆知。大三时，许白黑迷上了变态心理学。变态心理学在临床医学中，只属于一门常规课程，不能说不重要，但也不是太重要的。许白黑却掉了进去，不能自拔。为此，他购买了大量书籍，还借了不少权威杂志。有些杂志是国际性的，全英文，他就抱着字典阅读，再也没有其他心思了。 大五，医科生都是实习生了，分在了各个医院，许白黑和李乘风都进了省人民医院，是普外科的见习医生了。斗胆，许白黑把自己的英文论文给寄走了，寄给美国一所顶级医学院的医学心理学泰斗，亨德斯教授，当然，他也是亨德斯医生。这篇论文只有七页纸，标题有些文艺化，黑顶病案之我见。关于黑顶病案，是当时国际心理医学的著名失败案例，几位国际名医联手治疗某患者，愈后三个月，该患者在黑顶大厦纵火自焚，成为焦炭。黑顶病案，由此得名。 亨德斯来电话了，清晨五点，踏雪时节。许白黑被叫醒，去普外科护士站接听的，当时的见习医生宿舍楼，是没有电话的。由于许白黑的英文口语水平还不太过关，两人的对话只能是较为简洁的。亨德斯语速很慢，他说，许，我的看法与你相同，该病案治疗方式有误，患者的确是应当归属于某位医生的，由始至终。 许白黑都有些结巴了，他说，亨德斯教授，我还有一个看法，我不敢写上去，根据该患者的初期症状，他并不需要动用名医。亨德斯说道，作为案例，你不会知道患者的身份和姓名。我只能告诉你，我与你同见。许白黑不由自主，竟然鞠了个躬，对着空旷的走廊。亨德斯问道，我希望有个推进，让我们成为师生吧。许，你是否愿意？ 这件事的结果，就像一个传说。夏至那天，许白黑就走了，远涉重洋，投到了亨德斯的门下，先是学生，从硕士到博士；博士期间，他还兼任助理。助理当了几年，亨德斯忍不住了，他终于说出来了，许，我要与你联手，创办一间心理医院。做我的合伙人吧。许白黑笑了，笑容是瞬间怒放的，如若深夜之昙，着了露水，是他的泪光，眼角的泪光。他说，平生愿，愿以平生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