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母题.叙事-中国古典小说新探索

    民间信仰与中国古典小说，“母题”与中国占典小说，都是
20世纪前半叶中国古典小说研究中重要的研究课题，许多学术
名家都在其中进行过耕耘，并取得巨大的成就。鲁迅先生在他的
古典小说史名著《中国小说史略》中就注意宗教信仰对古典小说
的影响。例如他在研究六朝鬼神志怪书时就探讨了当时宗教信仰
的影响，在考察明代神魔小说时也谈到宋以后宗教信仰的影响。
胡适先生在他的中国古典小说的考证研究中常常涉及到“母题”
之于小说情节演变的影响。因此，从民间信仰与古典小说或从母
题与古典小说的单一角度来看，这是比较旧的选题。然而，将民
间信仰、母题与古典小说的叙事放在一起进行考察却属首次，或
许这是本书聊可称之为“新探索”的理由。
    中国古代的民间信仰，虽然有许多现成的研究成果可资借
鉴，本书却没有简单搬用，而是独立探索。首先，探讨了中国古
代民间信仰的起源。通过对夏、商、周三代宗教演变的考察，认
为随着国家控制力的削弱，不同于国家宗法宗教的下层宗教活动
开始抬头，民间信仰很可能就孕育于此时，只是其初不太为人注
意，故而史籍付之阙如。其次，考察了民间信仰的早期形态“淫
祀”的出现及其演变，指出正因为封建士大夫从封建政治角度认
识“淫祀”，故而自西汉至隋唐五代封建士大夫都主张对淫祀加
 以禁毁。到了唐代，由于佛、道势力甚大，信徒遍布天下，淫祀
非其俦，不再成为封建士大夫关注的中心。但在宋以后，由于
佛、道二教进一步深入民间，而民间信仰也由此而出现新的变
化，将佛、道宗教观念与儒家的某些思想以及传统的信仰熔铸一
炉，其影响日大，受其影响连帝王也崇祀多神，如宋朝的真宗、
徽宗，明朝的太祖等。第三，揭示了民间信仰的现实性、传承性
和包容性特点，其中*重要的特征是“总是直接面对现实生活解
决具体的问题”。
    对民间信仰的深入探讨为研究其对古典小说的影响奠定了坚
实的基础，然而这种探讨本身还不是古典小说的研究。众所周
知，民间信仰与古典小说分属不同的系统，也存在着各自不同的
发展演变规律，因此两者之间的相互渗透、相互影响并不就是一
个不言自明的问题。对此，本书先是从宗教信仰与文学艺术的同
源性中寻找学理的依据，接着在对中国古典小说创作实践的考察
中获得现实的证明：一方面，民间信仰与古典小说有着共同的现
实基础，它们都是对古代社会中人们所面临的种种社会问题的反
映与解决；另一方面，古典小说的创作者们有相当一部分来自社
会下层，也有相当多的古典小说直接产生于民间信仰活动中的民
间创作。另外，具有民间信仰的信奉者和文学作品的读者这一双
重身份的底层民众，往往也影响了古典小说的创作，他们的信仰
和意愿*终以“欣赏习惯”的审美压力制约了小说家的题材选择
和艺术表现。当然，本书的目的并非为古典小说与民间信仰的紧
密关系寻找理论凭据与现实材料，而是旨在考察民间信仰进入古
典小说的具体细节和审美路径。其中“母题”概念的引进尤为
关键。
    “母题”(moti)本是一个外来的概念，本义是指音乐、艺
术、戏剧作品中*重要的或者是反复多次出现的某种主题、模式
 或观念。“母题”在20世纪被引进到文学研究领域后，成了一个
重要的理论术语，并在民俗学、比较文学、古代文学及文艺学等
多种学科中得到广泛运用，但各自的内涵并不相同，歧义纷出。
其中*为明显的表征就是将母题与主题、题材、原型、意象等众
多范畴纠缠在一起，相互之间缺乏严格的区分和界定。母题这一
概念在使用上的随意性毫无疑问影响了自身存在的合法性，其对
文学现象的阐释能力也不得不大打折扣。通过仔细鉴别、相互比
较，认为所谓“母题”是指“叙事作品中结合得非常紧密的*小
事件，持续存在于传统中，能引起人们的多种联想，它本身能独
立存在，是一个完整的故事，它也能与其他故事结合在一起，生
出新的故事”。应该说，将“母题”界定为传统叙事过程中形成
的具有较强衍生能力的小故事，既简单可行，也切合实际。理由
有二：**，这一定义基本符合汤普森关于“母题”的经典解
释，同时又避免了汤氏把母题与母题成分混在一起的弊端；第
二，“母题”概念主要源自于民间文学和民俗学中的叙事研究，
应当称为“叙述母题”。而叙事的主要对象就是故事。这样，不
管对“母题”进行何种解释，“故事”都应当成为其核心内容。
    民间信仰作用于中国古典小说必须通过一个中介。这个中介
就是“母题”或叫“叙述母题”。民间信仰在其传播时除了信仰
场所如祠庙和信仰形式如祭祀外主要是通过一些故事的世代口耳
相传。其中用来传播民间信仰的许多故事，尤其是那种原生态的
故事，实际上就是叙述母题。这样一来，民间信仰与叙述母题的
关系可以概括为：内核与形式的关系(信仰为内核，叙述母题为
形式)。对古典小说起着影响的是那些承载着民间信仰内核的，
持续存在的，结合得非常紧密的小故事亦即叙述母题。在此需特
别指出的是，“叙述母题”作为中介并非一般意义上的媒介，而
是一种特殊的审美机制或者说就是某种审美的形式，是积淀了一
 定的民间信仰信息的审美形式。所谓“信仰为内核，叙述母题为
形式”就是这个意思。承载着民间信仰内容的叙述母题对古典小
说创作的影响首先表现在叙述母题成为中国古代小说的重要题材
内容。魏晋南北朝志怪小说中，神仙、妖怪等民间信仰内容充斥
其中。宋代说话中的小说类有八个子目，灵怪、烟粉、妖术、神
仙等占其中四个。这四个子目就是承载民间信仰内容的叙述母题
的四个大的类别。而其他子目中牵涉到这方面的内容还不算在
内。明代章回小说中还有神魔小说这样一类，如《西游记》以及
随后产生的《四游记》、《封神演义》等，里面充满承载民间信仰
内容的叙述母题。就是那些被称之为现实主义的作品里面也不乏
承载民间信仰内容的叙述母题，如《三国演义》，这部小说中有
不少鬼魂显灵等民间信仰内容的叙述母题，《红楼梦》中也是如
此，神仙鬼怪、符咒禳祝等叙述母题也随处可见。其次，通过叙
述母题的采用而使民间信仰的特征影响着古代小说创作中对非现
实题材的处理方式。一方面在非现实题材作品中，无论是其叙述
母题的模式，还是其中似人非人的神仙鬼怪的母题成分，都是人
类幻想的产物，但古代小说创作者们在具体描写中却完全采用写
实的手法。另一方面通过叙述母题使民众信仰的特点直接影响非
现实题材作品创作，影响写实作品中的非现实情节的采用，即借
用超现实的力量来解决作品主人公所面临的具体问题或矛盾，改
善主人公的生活境遇或达到某一现实的目的。这样，经过审美转
换的民间信仰(即叙述母题)不但可以题材的面貌直接进入小说
的内容，同时还会以艺术技巧、叙述模式等题材处理的方式间接
渗入到小说的形式。揭示了民间信仰与古典小说的实质关联及审
美关系，我们才能凭借多元化的研究方法和手段，从主题表达、
结构模式以及人物塑造等层面对我国古代众多的小说个案，如
《搜神记》、唐传奇、宋元话本以及《三国演义》、《水浒传》等作
 品进行了深入剖析，不仅为理解民间信仰进入古典小说提供了丰
富的细节感受，而且还有新的发现。下举两例予以说明。
    一是关于唐人小说的叙述模式与主题内涵的问题。通过研
究，我们发现受民间信仰中神人变化母题的影响，《莺莺传》、
《李娃传》、《霍小玉传》等大量的唐人小说普遍存在一种书生艳
遇的叙述模式。这种模式的出现一方面是唐人小说走向“有意为
小说”的自觉创作的表征，另一方面又使唐人小说深刻地反映了
民间社会广泛存在着的爱情与礼法的冲突。而这种爱情与礼法冲
突的主题表达与过去研究者们津津乐道的反封建之说不能等同。
为什么这样说呢?以《莺莺传》为例对此作出解释。此篇小说是
以刻画人物内心的情与礼的冲突而见长，深刻地揭示了违礼的情
爱是很难得到正常发展的，它不仅要面对来自礼法的压力，而且
面对来自于男性追求这种情爱的目的与情爱本身发展之间的矛
盾。男性追求这种情爱的目的是追求婚前或婚外的情爱刺激，并
不是珍重情爱的本身。这就必然抑制着这种情爱的正常发展。这
样，我们很难将这种情爱归结为反封建礼教。小说作者没有这样
的意图，作品中的男性主人公无此要求，即使是女性主人公也没
有。但是在这种情爱中受伤害的，甚至被毁灭的一方即弱女子展
开的美好心灵却是作品中*有价值的、*能获得道义上支持的，
也是作品艺术美的所在。
    二是关于《水浒传》的结构与主题的问题。关于《水浒传》
的结构，学界已有很多研究，也存在种种不同的认识，较有代表
性的有“板块说”、“联缀说”、“环状结构说”。通过分析民间信
仰对《水浒传》的影响，人们不难发现《水浒传》在杂合道教、
星相家以及传统的星宿信仰、九天玄女信仰及其相关叙述母题的
基础上，形成了以魔星出世、罡煞相会、成神上天为主要叙述模
式的环形结构，具体说来，“魔星出世”表现了乱由上作的情节，
 罡煞相会”表现的是英雄造反聚义的情节，“成神上天”表现
的是梁山英雄接受招安为朝廷出力的情节。这样以魔星出世、
罡煞相会、成神上天为表，以梁山英雄聚义及其接受招安为
里，编织了小说完整的结构，很好地表达了小说的思想内容。
关于《水浒传》的主题，学界也有多种说法，其中较有影响的
是“官逼民反”的农民起义说和宣传封建思想的“忠义”说。
本书通过对聚义者的来源和各自的思想行为的分析否认了农民
起义的陈旧说法，同时站在文学的立场，从民间信仰的祀神崇
拜及其相关叙述母题在《水浒传》深层渗透的角度，展开了对
“忠义”说的审美批判。我们认为比一味强调《水浒传》是写
农民起义，否认其封建伦理色彩的许多论者来说，承认《水浒
传》受封建主义影响是一种进步。进步是有一些进步，但又未
必正确。且不论封建时代深受儒家教育的人不可能不用封建主
义表达，而就其分析角度来看也存在大错特错之处。将小说中
农民起义与封建主义剖而为二甚至加以对立，这种做法本身就
是错误的。在小说中，经过作者处理，已融成一体，是不能加
以区分的。小说之外的历史事件更不能成为分析小说，评价小
说的标准，因为我们分析研究的对象是通过作家创造的梁山好
汉的故事，不管它与历史事件中的人物有什么样的关系，我们
也只能就小说本身来评价，因而将起义与封建主义表达割裂来
看，显然是将小说中的起义与历史上的起义进行比较。这种比
较也有必要，但它不能决定小说的价值，更不能成为对小说内
容批判的武器。否则，我们进入的是农民战争的历史研究，而
不是对小说进行的文学研究。那么，《水浒传》的主题究竟是
什么呢?《水浒传》的主题乃揭示了梁山好汉聚义以及接受招
安为国出力而惨遭杀害的社会原因，既强调了忠义的可贵，又
揭示了忠义的可悲，深层次地展开了封建伦理理想与封建社会
 现实的深刻矛盾。这样的分析和批判才抓住了问题的实质。
    本书对民间信仰、叙述母题和古典小说叙事关系的探讨，正
是循着以上逻辑关系进行，而具体分成三编：上编《中国古代民
间信仰》、中编《“母题”概念的引进与中国的母题研究》、下编
《民间信仰、叙述母题与中国古典小说研究》。
 第  六  章
    民间信仰、叙述母题
    对中国古典小说创作的影响
    或许有人认为，民间信仰有民间信仰的演变过程，古典小说
有古典小说的发展规律，两者无甚关联，更不用说发生相互影响
了。殊不知，民间信仰也好，古典小说这样的文学创作也好，都
是属于精神文化，两者发生关系乃是必然的事。试想没有基督
教，能产生出但丁的《神曲》、弥尔顿的《失乐园》、托尔斯泰的
《复活》吗?黑格尔说：“从客体或对象方面来看，艺术的起源与
宗教的联系*密切。*早的艺术作品都属于神话一类。……所以
只有艺术才是*早的对宗教观念形象翻译。”①高尔基也说：“宗
教和精神观察的哲学，照我看来是属于艺术的创造的，这是人企
图把自己的经验，自己的情感和幻想化成形象，把自己的感想形
成思想的艺术。”②宗教信仰与文学艺术有着同源的关系，反映
方式也有许多相同，由此看来，中国古代民间信仰对古典小说创
作产生影响不仅是可能的，而且是必定存在的。首先，民间信
仰、古典小说创作两者有着相同的现实基础。由上面对民间信仰
 的考察，我们知道民间信仰反映了古代社会中人们所面临的种种
社会问题。这些问题在古典小说作品中同样也得到了充分的反
映。例如，自然灾害的袭击，各个历史时期的小说都有反映，又
如婚姻问题，更是很多小说家的小说创作竞相加以表现的主要题
材。既然反映的现实问题相同，那么，在思想感情、反映的方式
等方面发生互渗的现象是完全符合逻辑的。其次，古代小说作品
中有一些是直接产生于民间信仰活动的民间创作，如六朝志怪和
唐传奇中的某些作品，当然更多的是文人从民间搜集大量素材加
以创造的。无论是哪一种情况，民问信仰都充斥其中，如鬼神崇
拜、精怪迷信等在文学作品中随处可见。第三，古代从事叙事文
学创作的人有相当一部分是来自社会下层，如宋、元话本的作
者，甚至还有明、清章回小说的作者，他们本身就是民间信仰的
信奉者，在进行文学创作时，也必定会采用他们熟悉的民间信仰
对现实的反映方式。第四，文学创作过程是一个作者、读者相互
影响的过程。中国民众既是民间信仰的信奉者，又是文学作品的
读者，他们在阅读过程中，赋予作品以符合他们的欣赏习惯和审
美要求的新的意义，这必定会影响作家的文学选择和表现。例
如，唐代元稹的《莺莺传》写崔、张恋爱是一个始乱终弃的过
程，当时许多文士是大加赞赏，但民众却并不欣赏，他们喜爱的
是有情人终成眷属，这一新的信息就直接影响了董解元、王实甫
《西厢记》的创作。概而言之，古代民间信仰对古典小说创作产
生影响是肯定无疑的。
    我们知道，民间信仰对中国古典小说的影响是通过叙述母题
这一中介或者这一途径才起作用的。为什么这样说呢?民间信仰
在其传播时除了信仰场所如祠庙和信仰形式如祭祀外，主要是通
过一些故事的世代口耳相传。其中用来传播民间信仰的许多故
事，尤其是那种原生态的故事，实际上就是叙述母题。这样一
 来，民间信仰与叙述母题的关系可以概括为：内核与形式的关系
(信仰为内核，叙述母题为形式)。对古典小说起着影响的是那些
承载着民间信仰内核的，持续存在的，结合得非常紧密的小故事
亦即叙述母题。
    承载着民间信仰内容的叙述母题对古代小说创作的影响首先
表现在叙述母题成为了中国古代小说的重要题材内容。魏晋南北
朝志怪小说中，神仙、妖怪等民间信仰内容充斥其中。宋代说话
中的小说类有八个子目，灵怪、烟粉、妖术、神仙等占其中四
个。这四个子目就是承载民间信仰内容的叙述母题的四个大的类
别，其他子目中牵涉到这方面的内容还不算在内。明代章回小说
中还有神魔小说这样一类，如《西游记》以及随后产生的《四游
记》，《封神演义》等等，里面充满承载民间信仰内容的叙述母
题。就是那些被称之为现实主义的作品里面也不乏承载民间信仰
内容的叙述母题，如《三国演义》，这部小说中有不少鬼魂显灵
等民间信仰内容的叙述母题，《红楼梦》也是如此，神仙鬼怪、
符咒禳祝等叙述母题随处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