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神-王雁作品集

　　两个老头　　我的一部近60万字的长篇小说*近将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发行，我和妻子在兴奋与喜悦中竟掺进了无数的唏嘘和感慨。在谈起我们这些年遭受过的近乎传奇般的苦难经历和不可思议的世态炎凉时，妻子突然冒出一句话：“你该去告诉卓老头和蒋叔，就说书要出版了，一定要在出版后每人送他们一本。”妻子的话把我从彩云顶端一下拽入冷酷的现实——两个老头的形象从我心底像浮雕般地凸现了出来。　　（一）　　十多年前，年轻气盛的我完成了十卷本的长篇小说《大器》的前两卷，抄抄改改反复数次，终算可以定稿了。但在这反复不断的折散、组合、修定、润色中，我的精力消耗殆尽，握笔的两指间结起了厚茧，当想到还得誊清这一二十万字，心里就直发怵。这时，街头一个卖字的老头引起了我的注意。　　他是一个五六十岁，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头，面容和蔼，略有点书生气，更多的却是猥琐相。他在街边摆着一张方桌替人们写门联和家信。毛笔字刚够写对联的水平，钢笔字却流利舒畅。我问他替人写一封信收多少钱，他答收一元，我说你替我誉书，我每页付你四角钱。他奇怪地瞪着我似乎不相信。于是我从家中抱来厚厚的稿子，他马上就收起摊子带着我的稿子回到了家中。　　他为我誊书用了将近一月的时间。字写得工整细致，并纠正了不少错别字。这期间我到过他家几次，对他的身世也有了大致的了解。他姓卓，1948年参军进了贺龙兵团，接着又随王震部队到了甘肃、新疆。一千就是七年。他做过文艺兵，通讯员，见过大首长的面，听过大文豪的课。他的战友遍布北京、兰州、西安、成都，不是在政府部门当官就是在影厂剧团执政，惟有他在五七年当了右派，下放到一个矿山里，八十年代才摘帽，接下来就退了休。他落魄时娶了一个不识字的农村女子，孩子现在还未参加工作，经济负担很重，于是在万民下海的年代他也摆起了卖字的摊子。他妻子对我说，老头子在誊书时哭了。他感慨地说道：历史就是这样的，五十年代、六十年代，在你的书中都是真实的事情。　　书誊好后，我感到很满意，便爽快地付了钱，他也扭捏地收下了。　　一场生意圆满地划上了句号。　　然而，真正的纠葛也就从这时开始了，每过不上一段时间，他必定到我这里来问书投出去没有，投了什么地方，有什么样的回音。这使我极为尬尴难堪。这书稿投一次退一次，不是说观点上有问题就是说题材上有毛病，并非要我将“文革”武斗那一章做淡化处理。我一气之下收回书稿锁进了箱子。而老头子仍期望着这本他亲手誊出来的写真实历史的书能够出版出来。他的这份心有时竟比作者我本人更迫切。可想我该有多么的窘迫惭愧！　　接下来在我是一个非常悲惨凄惶的时期，1984年从单位里退出来的我是想办厂挣点钱好安心地读书写作，可谁都知道叫诗人去经商就好比叫瞎子去打球。很快就负债累累，搞得深更半夜都有人敲门催款逼账。于是我不得不走上了流浪漂泊的路。我的漂泊冒险是另一部故事。*可怜的是我的妻子，面对以前我红火时褒我捧我，并不惜拿出本钱来支持我的哥们朋友在见到我失败后为追讨本钱而换出另一付面孔时，她深切地体验到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滋味。她从工资中抠钱出来，从娘家里挪钱出来，甚至克扣下女儿的衣食营养来还我以前的铁哥们的账。以至到了她牵小女走在大街上连*要好的亲戚朋友也不屑跟她打招呼了。但这样的时候，却总有一个人会不时地来向她打听我的下落，询问我到了什么地方，情况有没有好起来。这个人就是替我誊过书的卓老头。但每次得到的都是黯潸的回答。于是他便很欠意地摆摆头走了。终于有好长时间他没有来了，妻子以为这个世界上已再没有人会想起有我这么个人了。谁知在一年多以后，这个阴魂不散的老头又来了。但这次他是拄着双拐被人搀扶着来的。他得了半身不遂症，瘫在床上，病刚好一点，他就叫人搀扶着来了，还是那句话，他到什么地方了？情况有没有好起来？而我妻子则感动得眼里盈满了泪水。　　“你这个背时倒霉的男人，在这个世上，还真有人在关心你，惦念你呀！”　　这是我流浪回来时妻子对我说的**句话。使我诚惶诚恐得无以复加。　　1997年，为了要把我的一二三卷推向社会，便花钱请人用打字机把它打了出来，并油印了50份向各个出版社投去，顺便也送了一本给卓老头。但寄出去的书又像上次一样全退回来了，只有卓老头把我这份油印的册子当成宝贝，不时拿出来翻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