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新港心灵成长系列:独船

　　陈旧的日子一天天挨过去，到了睿智十四岁那年的秋天，窗外的风景在她的眼前变成一片深紫色。她想起自己曾读过的一本外国人写的书，书上说这种颜色令人心绪焦躁，让人总想干点儿自己从来没干过的事情。想到这里，她内心深处果然有一股股狂躁的折磨人的东西形成旋风，欲冲出去。　　去年的这个季节，她正缩在自己小屋的炕上，如痴如醉地听一盘小芷从一座大城市捎给她的歌曲录音带——《蓝色海洋》。小芷说，那首叫《蓝色海洋》的曲子她百听不厌。就在这时，她听见一片惊慌的叫声从村外一条尘土暴起的路上扑进村子，中间还夹杂着一个女人刺人心肺的哭声。睿智吃力地把上半身搭在窗台上，将脖子尽力伸到外面，就看见一群男人和一个哀号的女人抱着一个血淋淋的男孩子掠过窗前。　　睿智不明白刚才村里发生了什么。但因为看见了血，她脸色苍白起来。中午时，去地里干活的精疲力竭的父亲和母亲回来了，他们站在院子里互相用小扫把清除对方身上的灰尘。　　母亲进来了，一脸沮丧地面对着睿智。　　妈，发生了什么？没什么。　　我看见了。　　你在屋里能看见什么？我看见了。　　什么都没发生。好好把那本书读完吧，妈干活去了。　　我看见了。我没腿但我不是瞎子。　　父亲悄悄站在门口，轻声说，孩子，村东头的小亮子……腿断了。　　母亲用哀怨的目光责怪丈夫。　　睿智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地问，小亮子的……腿……断了？为什么……会这样？父亲坐在炕沿上，用手抚摩了一下睿智的头，用尽可能平淡的口气说，小亮子躺在脱完粒的麦秸垛上晒太阳，睡着了，开收割机的人以为那麦秸堆后面没有人，就把收割机开过去了。　　在睿智的眼前，几乎重现了自己七岁时的悲惨的一幕。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我不想听的。睿智伤心地把目光移到窗外。有两分钟的光景，她转头对父亲和母亲说，你们干活去吧。　　女儿睿智这么平淡地说话，倒让父亲和母亲觉得自己像是犯了错误，慢慢走出屋门。父亲关紧院门时，小心翼翼的，不希望任何声音又勾起女儿心中的无尽忧伤来。　　小芷来看她。两人坐了不到十分钟，小芷便把一个星期中村内村外、国内国外的新闻倒光了。开始听时，睿智脸上的兴趣不是伪装出来的，讲到末尾，连小芷都看出睿智是忍耐着听下去。小芷知趣地打住，两人就有些无聊地坐在小屋里，谁也不说话，像是在听屋外谁家的母猪拱墙根的声音。不过，那声音听起来让人的心情更郁闷、更糟糕。　　小芷，你明年该考高中了吧？睿智突然问。　　小芷听了心里一愣，但马上理解了睿智此时的心情，就打岔说，小智，你看见豆地里冒起的烟了吗？睿智就扭头看窗外豆地里的一缕缕青烟。　　小芷说，村里人都愿意这么烧豆子吃，把干豆荚割下堆成堆，点火烧。你说，豆粒在豆荚里烧熟，为什么会那么香？睿智说，我七岁那年就在豆地里烧过豆子吃，不用你描述了。　　小芷有些难堪，不知如何是好。原本是打了话岔让睿智渝快的，不想，又绕到伤心的老路上去了。小芷现在一心想把睿智从伤感的旧路上拽回来。　　没想到，睿智又问了一遍，小芷，你明年该考高中了吧？是。　　……小智，你难受了？有什么好难受的，我早习惯了。　　习惯了就好。小芷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脸上恢复了轻松自如的神态。　　小亮子怎么样了？不提他吧，他没什么好说的。他们全家轮流背他到原野上去。小亮子逢人就说，这是散步。真惨，用别人的双腿去散步，够可怜的……小芷突然住了口，心想，怎么又走到老路上去了？小芷看见睿智愁苦地笑了一下，脸上现出很陌生的憧憬来，睿智说，我想起来了，咱村里**个放风筝的就是小亮子。　　睿智说，我清楚记得那风筝是个纸糊的男孩子的样子，大眼睛，粗胳膊，两条长长的腿，在天空上摆着一个大字，我想起那两条长长的腿……小芷揪心地望着睿智，心想，小智呀，我们为什么偏要走那条伤心的老路呢？小芷打断了睿智的描述，说，我想听听《蓝色海洋》。　　睿智把歌带装进微型录音机里，把耳机递给了小芷。睿智发现沉迷中的小芷原先脸上僵硬的东西此刻在音乐中融化了。突然，极熟悉这段曲子的小芷把耳机迅速摘下，吃惊地问，《蓝色海洋》怎么听成了这样？哪样了？里面的涛声和海鸥的呜叫声怎么变成了空白？我把它抹去了。　　为什么？睿智突然大叫，别老这么问我行不行？你不要老这么盯着我行不行？为什么，为什么，告诉你，我听着……难受！小芷垂下头，好半天才抬起脸说，我们该想点儿办法。　　干什么？不能老待在屋里。　　背着我到野地里去？想把我摔熟了？小芷想起那次背着睿智出去玩。两人一齐跌倒时，真有点儿令人苦笑不堪。　　小芷说，我走了。　　睿智不说话，用无表情的目光注视着小芷。　　小芷迅速走出小屋，留下一句话，我明天还来。　　小芷担心自己走不出这间令人柔肠寸断的小屋。　　第二天中午，睿智打开窗户，让秋季原野上热烘烘的香风扑进小屋。她看见了小亮子。小亮子在他哥的背上，他的两条软塌塌的空裤腿在随风摆动。　　小亮子的哥见到睿智，就站住了，跟小亮子说，弟，你看，睿智在窗台上看你呢。　　听见这话，睿智就朝小亮子笑了笑。　　小亮子见到睿智，把脸扭了过去，软软地贴在哥的宽背上。　　睿智感到小亮子的脸自得很。过去挺黑的，一年就能把人焐成这样！小亮子没理她，她不在意，她以为小亮子累了。　　五天后，小芷来玩，告诉睿智，小亮子死了。自杀。吞下了二十多片安眠药。那药是小亮子一片一片积攒下的。谁也想不到他会死。　　睿智听后，沉默了许久。五天前，她就应该从小亮子苍白的脸上找到预感。　　从那天开始，所有人面对她时都不谈自杀二字。　　但睿智的思绪就没离开过这两个字。　　有一次，睿智问父亲，吃安眠药死，一点儿痛苦都没有吧？父亲的面孔一下子变灰了。厨房里的母亲失手把一个瓷盆摔破了。　　那些日子，父亲和母亲比以往更加小心干倍万倍地跟睿智说话。　　睿智感觉到了，忍了几天，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来：我讨厌你们这样！父亲叹了口气，我们该想些办法。母亲说，能有什么好办法呢？半个月后的一天，一辆崭新的伤残人使用的三轮轻便电动车被睿智父母和几个男人推进了小院子。　　睿智那一天过得无比愉快。她几乎一整天都坐在电动车上，掌握了启动、加速、刹车等一系列技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