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无恙

　　引子庚子飞鹰　　1　　一九〇〇年的广东，刘醒身站立在黄浦码头的石坝上，看来势汹汹的潮头宛如银色城郭，狂徒赴死般前仆后继地在脚下轰然炸裂，飞溅的水波悲壮得仿佛以血泼墨。他四十多岁，宽骨架上袍带飞扬，黑色玳瑁眼镜下面有一个蒜头鼻子和两撇都鲁机（土耳其）式的大胡子。八月的溽热肆虐着百越之地的岭南，虽然有亲随在身后为他打着遮阳伞，但衣服还是被汗水湿透了。　　头顶上，数行蟒蛇一样的风信旗、蜈蚣灯“扑啦啦”地舞动，像戏子在不知疲倦地表演水袖功。刘醒身心情沉重，听说大清国的整个西北部半壁山河已经是尸山血海。昨天刚刚传来消息，北京城失守，军机大臣裕禄用手枪自杀，各国统帅下令特许军队公开劫掠三天，太后及皇帝陛下不知所踪，极有可能已崩殂于乱军之中。和这些可怕的消息行成强烈反差的是广东一派和平繁荣景象，这是因为六月份，当那个气昏了头的老寡妇以傀儡皇帝之名，向英、美、法、德、意、日、俄、西、比、荷、奥十一国同时宣战，并诏令各督抚率兵勤王的时候，身为两广总督的傅相①表示断然拒绝，复电朝廷：“此乱命也，粤不奉诏。”这份石破天惊的电文给东南各行省的督抚壮了胆子，随后，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广总督张之洞、闽浙总督许应骙、四川总督奎俊、山东巡抚袁世凯、浙江巡抚刘树棠、安徽巡抚王之春纷纷响应。张之洞话说得*狠，在给朝廷的电文中称自己“坐拥东南，死不奉诏”。听起来就像公开谋反的宣言。邮传大臣盛宣怀又从中牵线策划，委托上海道余联沅与各国驻沪领事商定了“保护东南章程九款”。　　如果不是傅相挺身而出，甘冒粉身碎骨，祸灭九族之险，领头反抗朝廷，那么八国联军在进犯北京的同时，德国远征军三万和日本的三个精锐师团将在上海登岸；而另一支德军会从胶州湾攻打广东；米利坚（美国）驻菲律宾的两师登陆福建；英军一路从香港北上广东与美军会师，另一路则会从印度攻入西藏；法兰西从印度支那插向广西和云南；意大利直取三门湾，报去年的一箭之仇②；奥地利亦将说服国主增兵与英法军队配合；西、葡等国会不会趁火打劫也很难说……分崩离析，亡国灭种之惨剧可能已经发生。　　李准一身戎装，宝蓝色袖口上绣着红珠和金色飞蟒，腰挎龙头指挥剑，面容坚毅，挺拔地站在那位广东的无冕之王旁边，用长筒望远镜眺望洋面说：“来了。”　　如山似岳的镇海号巡洋舰劈开大清帝国的万里海疆，吃水线深达舷腰，蒸汽锅炉上两根大烟囱吐着滚滚黑烟，船体两侧及船头船尾布满旋转式炮塔，大口径炮管指向四面八方。军舰难得地悬挂满旗，舰首的旗杆上黄底的五爪青龙随风舒卷，猎猎飘扬。此舰为光绪十五年（1889）马尾造船厂制造，排水量6523吨，列装时仅次于北洋舰队的定远和镇远两舰，1894年参加过南北洋大会操，甲午海战中归北洋海军指挥，现在它是清国唯一一艘巡洋舰。在两侧为它护航的是广元、广亨、广利、广贞四艘炮艇。早已分列于岸边的楚泰、楚同、楚豫、楚观四舰点火升锚，一字排开迎上前去，在海面上犁出四条白色的水线，中途同时鸣放礼炮，一群觅食的海鸥惊飞起来。巡洋舰和护航的炮艇也鸣炮回应，朵朵乳白色的烟圈儿反射着阳光，在蓝天大海之间优雅地绽放。主舰和客舰在海面上会合，船阵整齐变化，雁行鱼贯，调转自如，蔚为壮观……　　李准心中感叹：堂堂广东水师也就只剩下这么点家底儿了！当此国难之秋，两宫蒙尘之际，这排场摆得未免太大了，巡洋舰挂着满旗到香港接人，广东水师精锐尽出。他不禁十分好奇，难道来者是位极人臣的亲王？泰西（泛指西方国家）列国的爵爷？或者竟是皇帝陛下辗转脱困？多年混迹官场的经验告诉他，上面不愿让你知道的事情还是少打听为妙。令他困惑的还有身边这位刘先生，此公虽然是两榜进士出身，却并没有任何品阶和职衔，何以指挥起自己这三品武将以及广东的文武官员竟能如臂使指，令出法随？就因为他是傅相的心腹幕僚，傅相称赞他能一计定乾坤，奉旨北上前又当众以广东诸事相托。用私人关系代替文武制度，大清国的纲纪已经崩坏到了如此地步……　　此时的李准二十九岁，和日暮途穷的清帝国恰好相反，他的征途才刚刚起锚。一个月前他因办事干练，从广东海防善后局提调升任巡防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