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巴黎到比利牛斯

真正的饮料　　从博讷到马孔，穿越葡萄酒之乡　　博讷游览记　　当我们迎着清晨的阳光走向博讷丘（C?te de Beaune）时，我不禁自责起来。天气寒冷，但这并非博讷给我留下阵阵寒意的原因。我们在这里过得很愉快。我们见过一位殉教者的下颌骨，后来又在济贫院看到这家医院的捐助人弗朗索瓦·布吕内·德·蒙弗拉尔（Fran?ois Brunet de Montforard）做过防腐处理的心脏。其建筑也恰如其分地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以前那栋宿舍修建得就像一艘翻转的木船，屋顶上有精美的装饰性弯梁和十字木。博物馆的多联画屏也让我们真诚地觉得感动和不安。这些绘画在15世纪作为圣坛装饰画开始自己的生命，其中九块画屏上描绘了“*后审判”的场面，由佛兰芒大师罗杰·凡·德·威登（Roger van der Weyden）绘制，它压制了我的不敬。画中的钉子、荆棘、鲜血以及正在实施的酷刑和流淌的眼泪，都有一种奇怪的当代感，通俗易懂，将各种宗教和教派联合起来——包括无神论。　　说得轻松点儿，我们在雪松酒店（l’H?tel du Cêdre）的舒适房间里睡觉，还享受了一顿丰盛的大餐，包括黄油奶油酱蜗牛和蛙腿、细嫩的春季羔羊肉和熟奶酪，还配了一瓶陈酿葡萄酒。　　来到博讷城墙外平淡无奇的郊区，我们停下来，*后看了它一眼。“真是如释重负。”艾莉森说。　　“我们是不是有些格格不入？人们都疯了似的希望像我们这样到此游览，我们到底是怎么了？”　　“也许我们即将在自己身上发现某些正确的东西。”艾莉森神神秘秘地说。　　博讷丘的葡萄园展现在我们面前，树干光秃秃的。我再次觉得自己格格不入。走进那一排排的夏敦埃和黑皮诺葡萄藤之间，我脑子里冒出来的头几个词和形象竟然是“公墓”和“诺曼底登陆”。这么多天来，我**次在自己的红色风衣里摸索着寻找那只来自犹他海岸的鸟蛤壳。这些葡萄藤排列得整整齐齐，被一些水泥柱支撑着，在我看来，很像是一些疙里疙瘩的黑色基督被钉到了白色的十字架上，正朝着永生——或者说生命终结——前进。到处都有苍白的葡萄藤芽苞挣扎着准备绽开。　　忘记迪士尼和尼采吧。瓦尔特·惠特曼会说什么？这里看不到一片草叶，连一根杂草都没有。绿色不是希望的色彩吗？或者，它代表了信念或仁慈？我记不得了。我从未真正理解，为何一个感觉敏锐的人需要经过教导才能变成一个仁慈的人？为什么仁慈不会自然产生，无需圣保罗对着科林斯人说教？是的，我读过《圣经》，但不是在教堂或主日学校里，而是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研究政治学时读的。　　尽管施用了除草剂，但山坡上还是会很快重新焕发出生机，葡萄藤叶子会逐渐展开。考虑到勃艮第地区去教堂做礼拜的人约等于零，对于这个葡萄酒之乡来说，这或许是唯一举足轻重的复苏。　　我们的步道上有熟悉的扇贝和其他标志，因此我们不用地图也能辨别方向。根据欧洲议会的说法，我们走的路线是圣雅各大道的一条支线，当地旅游局称之为“顶级葡萄酒之路”（la Route des Grands Crus）。如果这种说法是可信的，那么我们即将踏上“僧侣之路”（la Route des Moines），这跟艾奥瓦州的得梅因毫无关系，而是涉及中世纪的克吕尼和其他生产葡萄酒的勃艮第修道院的僧侣。按照出家修行者的习惯，这些僧侣传播了这种转化葡萄的技艺，表面上是为了提供“真正的饮料”，作为基督之血的圣餐变体。显然，这些僧侣很善于酿造圣礼葡萄酒。但他们及他们的生活方式来了又去了，宗教战争如此，法国那些君权神授的国王如此——据说他们是克洛维和查理曼的后裔，1789年那场毁灭性的大革命也是如此。只有这些葡萄以及用它们发酵的果实酿造的饮料幸存下来，丰富了勃艮第的生活——也许是过于丰富了。　　被互联网改变的社会　　第二天，当我们顺着流速迟缓但绿树成荫的中央运河前进时，陪伴我们的话题是一切相似之物的数字化白板，从网上聊天室和崭露头角的社交媒体，到维基百科、博客、播客，甚至亚马逊购物网上的订单追踪功能，即“我的包裹在哪里”按钮。头天晚上，我们睡得像石头似的。早上，我们边吃早餐边跟伊芙讨论电子时代的个体孤独和青少年文化，我们俩都喝了一夸脱的咖啡和橘子汁，摄入了数千卡热量。伊芙以自己古怪的乐观主义方式，为她心目中被宠坏了的独子家庭而哀叹，为数字时代提供的那个经过消毒的中立、虚拟的现实世界而哀叹——这是像素、耳塞与手机的时代，你可以无限制地下载自己想要却未必需要的一切。她问道，人与人接触、信仰、希望，以及那种教会孩子无私与利他美德的博爱精神在哪里？在这场电子化的自我满足和放纵中，人们从哪里学习那种知足常乐、不求回报的美德？　　作为意识形态时代的难民，伊芙逃离了“铁幕”后面的那个世界，她热爱冒险，喜欢没有补助金的生活和充满激情的亲力亲为，拥有理想主义的开朗个性。电脑和网络的冷漠让她感到厌烦。在她看来，那正是当代法国社会对错误行为模式的奖赏，如消极、恐惧、贪图福利、厌世、玩世不恭、目光短浅或窥阴癖。尽管我们无意刺探她的家庭环境，但伊芙似乎对这个问题有着切身体会。我们不太情愿地对她说的大多数事情表示赞同，但这么一来又感觉自己有技术恐惧症，变得像中年人一样保守。我忍不住想，技术白板也将像其他所有试图将这块板子擦得干干净净的企图一样，只会取得部分成功。那个相似的古老世界总会有些东西坚持不变。例如，并非每个人都会强烈要求采用体外受精，或者下载色情电影。亲身参与的性活动很有可能会在21世纪幸存，就跟食物、葡萄酒以及对理解的追求一样。我们的漫游无法变得数字化，正如我们在马里尼民宿里遇到的那位抱有新佛教思想的菲利普所言，没有什么是漫无目标的。　　当我们顺着运河两岸的纤夫小路大步向前迈进时，一艘游艇从水面滑过。我们等了很久，却没有出现什么奇幻魔法。我们没有消极地等待魔法将自己带往别处，而是再次踏上了无情的柏油路，很快就发现我们来到独一无二的沙尼（Chagny），这个朴实的小镇位于中央运河与流速缓慢的索恩河交汇处。今天是五朔节，每个街角都有小贩叫卖铃兰。　　沙尼锈迹斑斑的工业在几十年前就已完蛋，留下旅游业、葡萄酒酿造和打折的大型零售店来收拾残局。一片片鳞状的灰泥从看起来非常潮湿的房屋上剥落。小镇位于地势非常平坦的山谷底部。我们走过一些快餐店和散发着尼古丁气味的同注分彩赌场。成群的年轻人跨坐在小型摩托车上抽烟，他们的手机铃声不时响起。　　“白板，”我评论道，“越快越好。”　　圣埃卢瓦（Saint éloi）教堂伤痕累累的外立面裂开了，似乎即将倒塌。教堂里面，一位孤零零的风琴师在弹奏着令人难忘的音乐。空气中弥漫着百合花和其他春季香花、切花的芬芳。一个鸟蛤形的圣水器证实，我们确实是在中世纪的圣雅各朝圣路线上，那曾经是从欧坦到索恩河畔沙隆的重要支线。我们现在到比利牛斯的公路距离只有863公里，而走步道则要漫长得多，还需要步行两个月。但这个距离已不再让人望而生畏。　　在教堂与一家废弃的殡仪馆之间有个广场，中央矗立着一个看似生锈的垃圾箱。我拿着空塑料瓶和面包袋，拂去风衣上的羊角面包屑，围着它转了一圈，寻找扔垃圾的开口。　　“那不是扔垃圾的地方，”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从她面对这个“垃圾箱”的花园里向外大叫，“它看起来像垃圾桶，大家都朝它扔番茄，人人都讨厌它，包括我，因为他们把以前立在那里的十字架挪走了——但它是件艺术品。我们想让当局把它搬走，把十字架放回去，但他们就是不肯。”　　从这个东西表面的番茄种子、一道道裂痕和涂鸦判断，老太太说得没错。我在旁边的铭牌上读到这件艺术品的标题：“圣埃卢瓦的八角柱”，创作于1991年，艺术家的名字居然是理查德?塞拉（Richard Serra）？肯定哪里出错了。　　结果我发现，这件艺术品是弗朗索瓦?密特朗及其文化部长杰克?朗委托制作的，是为了纪念附近勒克鲁佐（Le Creusot）那家停产的钢铁厂。“圣埃卢瓦的八角柱”为实心的钢柱，但并非不锈钢。它的重量为五十七吨，跟路边的十字路标一样高。要产生白板效应并不容易。或许那就是一届接一届的政府不愿将它挪走的原因——虽然本地人对巴黎强加给他们的艺术品深恶痛绝。　　我们如释重负，又慢慢走了上万步，才重新回到运河河畔，在那些废弃的工厂中间吃了顿野餐，然后穿过一片点缀着排屋住宅的冲积平原，顺着那条主要的柏油路进入沉睡的吕利（Rully），我们在这里预订了一个过夜的房间。我琢磨，这里村民很有理由遵循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传统，在葡萄园里劳动一整天后躺下睡觉。但那些年轻人在这个生产葡萄酒的村子里骑着咆哮的越野摩托车，围绕主广场转圈，卷起阵阵尘土，让人无法小睡片刻。　　不过，在其他大多数方面，吕利就像法国大部分的乡村一样死气沉沉。肉铺、面包店、杂货店都已关门，更别提教堂了。难道沙尼和索恩河畔沙隆新开的购物广场和折扣店已经让这个小镇上的店铺关门大吉？消费主义的新信仰需要一个新的布道坛，那就是购物广场。我怀着某种正当的愤怒跟艾莉森说起这个，就仿佛我一直过着僧侣那样禁欲的隐修生活，从未在凯马特、好市多这样的超市或亚马逊这样的购物网站上买过东西似的。　　“你又提出一个有趣的理论，”艾莉森评论道，“真正的问题在于，今天是五朔节，是节假日，而且现在也是午餐时间。因此你不能从这个偶然的样本中推导出法国乡村已死的结论，或推断出古代高卢人跟罗马和现代消费主义之间的关系。”　　我感到一阵面红耳赤，幸好双颊被刮得毛毛糙糙，又被风吹得发红，把这遮掩过去了。她确实知道怎样打击我的自信心。　　我有点儿沮丧，因此，尽管我们的酒店有个很难发音的店名“Le Vendangerot”——读起来就像盐水太妃糖的滋味一样古怪，我却很高兴看到它开着门并被客人挤满。　　咔嚓作响的楼梯和木地板以及吱吱作响的铰链，说明这是一座前现代的建筑。从20世纪50年代的油地毡到不知何年何月生产的三棱镜，这一切把我们的房间装扮得如同一条时光隧道。这是千层饼式的法国文化的另一个客观投影，是重写本而非白板风格的装饰。一只知更鸟站在窗棂上，透过摆动的蕾丝窗帘望着我们。我们伸开四肢躺下，鸟儿的歌唱和摩托车的引擎声就像催眠曲一般。两个小时后，我们醒来，恢复了活力，准备再去探索一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