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灵之约-炎黄家族没有名字的人-2

　　日暮西山。当满丁爷爷的目光再一次投向远处的群山时，那里早已是一片荒芜与肃杀。　　成百上千的树木带着沉闷的叹息，轰然倒地；呛人的烟尘和机器刺耳的噪声充斥着耳膜，阻塞了鼻翕；漫天尘土飞扬，无边无垠地蒙蔽了眼睛。而满丁爷爷的半边脸，此时像是撕裂一般疼痛难耐。　　他使尽浑身气力，踉踉跄跄、颤颤巍巍地靠在大路边一棵香樟树旁，宛如一条离开水的鱼，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仿佛刚从一场噩梦中慌忙逃离，而唯一能让他意识到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并不是一场噩梦的，是此刻怀中这个肤色赤红，看上去可爱、孱弱而柔软的婴儿。　　这是一个从大山中捡来的婴儿。它不像普通的婴儿那样，有着潮腻而温热的气息，它的脸是清冷的月白色，泛着柔和的光泽，犹如一颗圆润冰冷的珍珠；它也不像一般婴儿那样，四脚乱蹬，啼哭不止，它如小兽一般趴卧着，蜷成一团，有着一种安逸恬然，近乎圣洁的静谧；它的脸，像是十五的银月盘，饱满、锃亮；它带有光泽的肌肤上，生着浅浅淡淡，细细绒绒的锋毛，从侧边看，宛如一颗刚从树上摘下的新桃；它的眼睛，偶尔半睁的时候，你会发现那两丸眼珠并不是漆黑色的，而是　　一种宝石般的荧黄，散漫着某种古老而神秘的光感，透彻、匀亮。　　果然，这并不是一般的孩子啊！满丁爷爷暗想。　　兴许，这是老天赐予的天大的宝贝；兴许，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灾难。　　一定有许多人想要得到这个孩子。　　譬如，方才那个穿着天青水色深衣、披着一身半透明银蓝色大氅、留着一头乌黑色长发的法术师。他翩跹而来，走到满丁爷爷近前，向他伸出纤长的手指，一双深灰色的眸子在暮色下灼烁生辉。　　“把这孩子交给我，我来代替你履行契约。”　　“不，我会，好好履行契约，不期望，得到任何回报。”满丁爷爷结结巴巴地说。　　高大清癯的法术师垂下深邃的眼帘，长叹一声，乌黑长发上系着的一缕鹅黄色丝带在明霞晚风中如蝴蝶一般翻卷飘舞。　　那天的晚霞着实好看。在天边缱绻着拖曳出朦胧而美好的颜色。一如满丁爷爷心中的悸动和重新燃起的希望。　　“你应该有个名字。”望着法术师离去的背影，他喃喃地对着怀中的婴儿说。　　然而，他发现自己并不太擅长起名字。望着婴儿尖细的下巴和一双莹亮的眼睛，他心头一亮。　　“猫仔！”他情不自禁地吐出两个字。　　“孩子啊，但是你的父母兴许并不希望你拥有一个人类的名姓呢。”满丁爷爷自我解嘲地苦笑着，“咱们姑且这么叫着，好不好？”　　说完，满丁爷爷牵动脸部被灼伤的肌肉，露出一个满足而憨然的微笑。　　……　　丁零零，丁零零??　　“妈妈??她又来了吗？”我轻声问。　　“嗯，她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我该怎么办？”我喃喃，像是在问他，更像是问自己。　　说话间，那顶绯红色的油纸伞已然来到楼下。　　初夏赤日炎炎，她静静地站立，久久一言不发。　　“明明没有下雨，她为什么总打着一把伞？”我问。　　“我在经天路上设置了层层结界，阻隔你母亲寻找和进入，可她到底想到了破解的法子，绞尽脑汁寻到这里。”黄丝结说，“这就是母爱的力量啊。”　　“唉，”良久，伞下忽而传来一声深深的叹息，“黄丝结，请你出来吧，只要你肯将孩儿还我，我什么条件都答应。”　　“瞧，她终于妥协了。”黄丝结拉着我的手，“去见见你的母亲吧，她真的很爱你。”　　我忐忑不安地跟在黄丝结后面，出门的那一刻，我忍不住挣脱他的手，躲到了他的身后。　　“黄丝结，不瞒你说，我自己的那颗智齿已经用掉了。想让满丁恢复知觉，只有动用我孩儿嘴里那颗新长的智齿了。一想到这点，我就无比心痛。他才刚刚长出那颗无比珍贵的智齿啊！”　　“你不必难受，何不问问孩子自己的想法呢？”黄丝结说着，将我推到伞跟前。　　我抬起眼角，悄悄瞄了一眼伞下的脸庞。一颗晶莹的泪水倏然掉下，落在我的睫毛上。我的母亲，举着伞，正在哭吗？　　一时间，她竟不顾一切地丢开守护自己的那把伞，伸出双手一把抱住了我。　　黄丝结眼明手快，一把将伞接住，将我们母子一齐罩在绯红色的伞下。　　“救救满丁爷爷吧！”我在她怀里轻声说，“求求您了。”　　“孩子，你决定了吗？”母亲满面泪水地望着我稚嫩的脸，“我们狐仙，一生只有一颗智齿啊。”　　她有着白皙莹亮的脸庞，细细长长的眼睛像月牙一样弯弯的，几乎和我一模一样。我回头看看黄丝结，然后又转过来，坚定地点点头。　　“我不要什么狐仙的智齿，我只要我的满丁爷爷醒过来！”　　“他是人类，且已老迈，即使醒来也没多少年岁可活。而你的日子却很长，智齿一旦失去，再也不会有了。”母亲语重心长地说。　　我摇摇头，始终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吝啬。智齿固然重要，可人的生命与之相比，不是更加重要吗？　　“我要满丁爷爷，我要满丁爷爷！”我哭泣着，“他对我而言??你是不会明白的！”　　母亲松开我，站起身来。她默默从黄丝结手中接过油纸伞，目光犀利地与他对视。　　终于，她美丽的眼睛低垂下去：“唉，这孩子，真像他的父亲。当年，他也曾为了人类，舍弃了自己的智齿。因此，当焚山祸患来临时，终究没能自救。唉，我们这一家子和人类的缘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说毕，她将长长的手指伸进我的嘴里，我感到口腔里面*靠右的一颗牙齿被轻轻地摘落，有一点点痛，但还能忍??　　我**次看见了自己的智齿。它像一颗不规则的六棱形，与其说是一颗牙，不如说更像一颗熠熠似辉的宝石，闪着琥珀色的辉光，和母亲的眼睛一样。　　母亲将这颗璀璨夺目的智齿郑重其事地放到黄丝结手上，而她的另一只手，始终紧紧地攥着我。　　“给你。”她极不情愿地说道，“希望我们一家与人类之间的恩恩怨怨，就此完结。黄丝结，我真不明白，你为何这样锲而不舍，向我讨还这笔账？”　　“你不会懂得生命对于人类的意义，可你的孩子懂，因为他对人类有着无比深厚的感情。”　　“我并不是来听你说教的，”母亲龇出了两颗尖而锋利的门牙，她伤心而恼怒地哀叫，“黄丝结，我们之间两清了，但愿此生再不相见！”　　说完，她举着伞，拉着我就走。我使劲挣扎，可母亲长长的指甲令我动弹不得。　　“猫仔，”黄丝结立在庭园的石阶上，朗声说，“你是由人类悉心抚养长大的狐狸，这样的你，必然与众不同。这样的你，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实现所有的心愿。”　　我回头依恋地望着他，想不到竟会以这样的方式，与他诀别。　　然而，怎能不诀别呢？　　从今往后，我已不再是孤儿院里、经天路上，那个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猫仔”了，我是狐，也是仙，我并非人类，却对人类有着深厚的感情。这样的感情，令我更为轻易地接受了陌　　生的母亲，渐渐地，我会迅速长大，迅速地融入自己的家族。　　那是属于我自己的家族。黄丝结，心里也是明白的吧？果然，他轻倚门框，只不经意地朝我挥了挥手。然而，那扇熟悉的黑檀木门在我眼前缓缓关闭时，陡然间，在门的罅隙中，我似乎瞥见他诡秘地一笑。　　我以前从没看过他这样的表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