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人无疾.3

但凡改革，都是困难重重，其原因除了改革会触动到既定利益者的利益，*重要的原因就是即使是皇帝，想要将政令完全正确的传达下去，也是很困难的。
无论改革者多么强有力，制定的律法多么严谨合理，只要执行的人出现了问题，就会从*下层分崩离析。
代国的律法和政策，无疑是这个世界上*先进的律法和政策，但由于人是有私心的，再好的德政也会慢慢变得腐坏，原本是为国为民的律法，却成了祸国殃民的原罪。
到了这种地步，想要慢慢根除已经不可能了，但如果直接将根源拔除，就必须要动兵。
只有杀一片、灭一方，彻底将既得利益者完全洗牌，将土地收归国有，再还归与民，才能根本解决掉这个问题。
但是这些得到好处的势力，就会乖乖引颈受戮吗？
没有人会这么傻，这世上如同萧家、薛家、赵家这样的门庭，毕竟是少之又少的，大部分的家族依旧是以家族为先，所以从他们开始以国策横征暴敛之时，就一定料想到了天子*终会发现，雷霆震怒的那一天。
反抗和自保的力量，从刚刚开始“违法”的时候，就已经在积蓄了。而如方党这种想要浑水摸鱼的，不过是给这些人提供了保护伞，互相得利而已。
至于天下是姓刘、姓方还是姓其他，对于这些根深蒂固的家族来说，并没有太大差别，因为无论是谁在当政，都不可能小瞧了他们的力量。
腐化吏治只是**步，接下来的杀招，才是方孝庭真正的埋伏。

刘凌走向东宫的步子越来越快，他的思绪也越来越清醒，以至于到了后来，戴良见到他时，吓了一大跳。
“殿下，您怎么了？”
“什么？”刘凌的眼睛亮得可怕。
“殿下，您没发现您一直在抖吗？”
戴良捂着嘴，吓得说话都不利索了。
“要要要，不要找个太医给您看看？今日招魂是把您的魂弄丢了吗？”
刘凌这才发现自己由于激动，身体一直抑制不住地在抖动，想必脸色也红得可怕，所以吓到了戴良。
刘凌打开窗子，站在窗边吹了好半天的冷风，直到心绪平静下来，才考虑着该怎么把这个消息传给父皇。
自己去说肯定不行。
王家当年被族诛，回京勤王的各路兵马当年对王家抄家灭门，便是太后下的令，如果暴露了王七的身份，说不定这王家的遗孤也就从此见不得光了。
告诉陆博士或是薛棣，都会让人生疑。他们一个是文士，一个是儒生，从未在民间计算过经商之事，如果突然有了这么多数据上报，那一定是非常突兀。
那就只有……
刘凌扭过头，眼神熠熠生光地望着戴良。
戴良胳膊上鸡皮疙瘩直窜，抱臂哆哆嗦嗦地说道：“殿殿殿下，您您您看我干什么……”

殿下是中邪了吗？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他！他可没先帝的癖好啊！
“戴良，我记得你父亲未进入殿试、任工部官员之前，曾游历代国各地十余年，相交满天下，是否？”刘凌没管戴良的表情，自顾自问道。
“是。”戴良听到刘凌是问这个，心里总算舒坦了一点，点点头，“我父母都爱游山玩水，代国各地，北至幽州，南至越州，东至胶州，西至凉州，他们都去过了。”
“沈国公府是不是一直都在经商？我曾听陆博士说，你家数代无人出仕而不倒，就是因为经商能力了得？”刘凌继续发问。
“殿下，您问这个干什么？”戴良有些困扰地挠了挠头，“经商毕竟不是光荣的事情，这个，这个……”就因为这个，加上他们家那些乱七八糟的家规，所以他们家的男人才一直娶不到什么好出身的姑娘。
“不，你家经商，实在是大大的好事。”
刘凌踱了踱步子，心中忐忑不安。
沈国公府真的值得信任吗？
沈国公府也在经商，粮价和马价暴涨他们府中的人不可能不知道，他们为何一直都不曾告知过户部？如果他把这种大事告诉了沈国公府的人，他们没有出手帮他，而是私下开始囤积粮草，推波助澜，那他岂不是助纣为虐？
可如果没有沈国公府的帮助，这样的消息，是很难送到父皇那里的，很有可能折子到了半路就被压下去了。
“殿下，您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想要让我家的人去办？”戴良敏锐地察觉到了刘凌心中的挣扎，直率地问出了口。
“如果您有什么差事，只管提就是。我爹说我做了您的侍读，我们沈国公府一门就已经和您拴在一起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祖父也说，我这样的庸才能跟着您就是祖坟上冒了青烟，只准我给您帮忙，不准我给您添乱……”
戴良是个直肠子，家中长辈私下里叮嘱的话竟一下子倒了个干干净净。
刘凌听了戴良的话，忍不住笑出了声。就算沈国公和戴执大人不可考，以戴良的心性，确实是很难在他面前隐瞒什么的。
刘凌想，如果沈国公府真的在私底下做了些什么，他告不告诉他们，也没什么区别。
“戴良，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非常重要。重要到我无法用笔书写下来让你带出去，而是必须你休沐回家后原原本本地告诉你父亲和你祖父。”刘凌看了眼王宁，示意他去把住门，继续说道，“我知道你记性不好，我会说两遍，原原本本地分析给你听，你必须要记住……”
刘凌顿了顿：“这关系到江山社稷！”他重重地说道。
“那殿下，您还是不要跟我说了吧，我怕我记不住！”戴良不要脸地张大了嘴，“我祖父常说，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你这惫懒的家伙，说的都是什么鬼话！”刘凌紧绷的情绪被戴良彻底给弄没了，哭笑不得地摇头，“沈国公都说了，你成了我的侍读便是我的人了，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他清了清嗓子，开始给戴良说起这件事：“我今日出宫，偶然知道了一个消息。这消息的来源非常可靠，但是具体如何，还得麻烦沈国公派人细细查证……”
他没有说出王七的身份，也没有说出是从哪儿得知的消息，只是将粮食和马匹的事情和其背后的隐患说得非常明白。

“……正因如此，我根本无法平静下来。一旦民间因为缺粮而动乱，那么只要有心之人加以引导，百姓不会对有众多家丁和护院的富商或豪族下手，只会攻击以大量粮食作为赋税的官府。一旦有官府出事，其他暴民便会纷纷效仿，等他们尝到了甜头，就会集聚起更大的力量……”刘凌沉下脸，“我不怕百姓造反会生出剧变，因为代国的吏治虽然出了些问题，但百姓对于官府依旧有着敬畏之情，王师所到之处，百姓必定是俯首称臣。但我怕幕后有用心险恶之人，趁机混入乱民之中生事，甚至给有野心之人提供粮草、马匹和军备，从而造成更大的灾祸。”
戴良再怎么资质鲁钝，听到这里也明白为何刘凌回来时身体在不住地颤抖了，他现在也已经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出口了。
“那我怎么办？和我爹、我祖父说了这件事，就有用吗？”
“我根本做不了什么，戴良，我能做的，只有借你父亲、你祖父的口把这件事告诉我父皇。你父亲是工部大员，你祖父是国公之身，他们的人脉广阔，无论是查证此事，还是送呈上奏，都会引起重视。一旦这件事被发现，户部有许多经济上的人才，朝中又有众多能臣干吏，他们必定会想出解决的法子。再不济，他们都想不出什么法子，及早预防、想法子平抑粮价总是做得到的。”
刘凌只恨自己没有早一点见到王七，早一点知道这个消息。
“我明白了，我会一字不漏地告知他们的。”戴良点了点头，“殿下您放心！”
“我怎能放心……”刘凌闭了闭眼，心中幽幽地叹气。
就算神仙的预言没错，他*终能够成帝，这交到他手中的江山，也是危机四伏，急需变革。
他父皇想要改革吏治，却没想过方党一开始想要的就不是把持朝政、富贵熏天，而是想要更进一步……
方孝庭想效法高祖之时，趁着天下大乱，更近一步！
想起那位长相和蔼，总是慈爱地对着二哥谆谆教诲的方老大人，刘凌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此人*可怕之处，在于能忍，他如今已经年近致仕之年，却依旧忍而不发，他等着的，恐怕就是一场足以导致天下大变的灾荒。
也是上天疼爱代国，代国国运昌隆，从父皇当政开始，小的洪涝或旱情一直都有，但大的天灾人祸却是从未有过。方孝庭恐怕已经等了很多年，终于等不得了，才开始想着人为地制造灾祸。
山崩、大雪、旱灾都不是人为能够控制的，但洪涝就不一样了。
只要地方豪强们在上游修起堤坝，引走河水、湖泊里的水灌溉良田，必定就会使得河流改道、水枯泽困。
再加上调任河防的官员都是一些利欲熏心之辈，用不了多久，不需要等到天降暴雨，河防上就要出事。
今年关中又有旱灾，父皇如今动了方党，已经是对吏治宣战，他细细想来，如果今年没有动乱，明年春夏之际，恐怕方党也要放手一搏了。
什么储位之争、后宫之争，全都是虚的。难怪方孝庭根本不让淑妃娘娘在后宫里做什么，甚至不争权夺利以自保。他着眼的，根本就和后宫、储位无关。他一直在扶植二哥，也不过是障眼法罢了！一旦方家真的成了势，就算二哥坐上了那个位置，日后也会沦为傀儡，更说不得，可能还会被逼禅位给……
这一刻，刘凌由衷地感谢赵太妃和薛太妃从小对他的教导。若不是她们毫无保留地将自己学会的东西教导于他，以他今时今日的眼界，是根本想不到这么多干系的。
若不是他从小在赵太妃那里听过众多朝代兴起的故事，他根本就不会知道很多时候那些“英主”根本不是趁乱而起，而是这乱世就是他们造成的，也许是两三代人十几年，甚至是几十年的布局。
若不是他得了薛太妃那张薛家历代先祖为帝王开出的书单，那么他应该和大哥、二哥一样，每日读着圣贤之道、治国之策，将《水经注》《山河志》之类的书籍当作杂书，不屑一顾，更不会知道山河地理对于治理一个国家有什么样的作用。
若不是王太宝林教他经济之道，告诉他商人对一个国家的作用、物价对于百姓的影响，在听到粮食和马匹的价格有了波动时，他根本理解不了其中的奥妙，说不定还在懵懵懂懂之间。
若不是萧将军教他武艺，若不是陆博士细细为他搜寻书单上的书籍、为他和沈国公府牵线搭桥……
在冷宫里的那么多年，每当他学得心力交瘁、彻夜难眠时，他也常常问自己，学这些东西有用吗？如果他一辈子都出不了冷宫，学这些东西又有何用？
如果父皇一直不肯正视他，他的满腹经纶，是不是会比懵懂无知更加让他痛苦？
而如今，他终于懂了。
他由衷地感谢那些严厉教导他的太妃。
正是因为她们，如今的他，才能像刘氏皇族的诸多祖先一般，为这个国家而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而不是随波逐流，犹如被大潮推动的浮萍一般，只能祈求着上天给予他一线生机。
薛棣为什么会冒着生命危险出仕？王家为什么会在隐藏身份这么多年后毅然回京？其中固然是有他们从各个方面知道了亲人的消息的原因，更重要的是，这个国家已经到了危急存亡的时刻。
对于国家的责任，让他们摈弃了旧怨，没有冷眼旁观，而是甘愿冒着生命危险来敲响*后一次警钟。
他们赌赢了。
直到此刻，刘凌才由衷地敬畏起这些士族的传承，即使被灭了族，薛家依旧有薛家的气节，王家依旧有王家的风骨。
如果这都不算是国士，那又有谁能够称得上国士？
这个国家曾经是无数个薛家、王家之流和高祖共同创立起来的，如今大厦将倾，他们对皇室纵有宿怨，对国家和百姓却不改初心。
如今的代国境内，也许已经到处都是方党之流，也许地方豪族列强已经摩拳擦掌着要翻天覆地，但只要希望百姓安居乐业、国家兴盛和平之心不灭，则天地间的正气不灭。
在国运清明太平的时候，这股正气呈现为祥和的气氛和开明的朝廷；在时运艰危的时刻，胸怀正气的义士就会出现，用自己的力量力挽狂澜。
人为地引起灾祸，只会让上天厌弃，唯有为生民立命之心，会万古长存。
“只要正气不灭，代国绝不会被这些奸臣乱党所覆灭！”刘凌深吸一口气，然后重重地呼出。
他一个无知少年尚会为了国家的命运而战栗，那么多为了国家曾经呕心沥血的忠臣义士，只会更加坚定自己的信念。
那些奸臣乱党是不会得逞的。
他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