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

　　《诺贝尔奖获奖者小说坊：夕阳》：　　贴身奴仆只身躺在谷仓的楼上，天都黑尽了，但他仍藏在上头。在那儿，他听到了震耳欲聋的鼓声。擂鼓的地方其实在三英里之外，可他却听得分明，咚咚咚……咚咚咚……好像那鼓就在谷仓楼下敲着呢。他仿佛还看到了火光，看到了乌黑的四肢在火光中舞动着，若隐若现，泛着古铜色的光泽。可他知道，那儿是不可能有什么火堆的，那儿也是一片昏暗，跟他藏身的谷仓一样——谷仓里灰尘满布，暖和的方形梁架上有耗子在跑动，窸窸窣窣的，好似有谁在撩拨着琴弦呢。要说有什么火光，可能也就是那些抱着娃娃喂奶的妇女生上的一堆熏蚊火。妇女们俯着身，沉甸甸的乳房疲倦地耷拉着，她们会把整个奶头都送进儿子的嘴里，让他们喝个畅快；她们会边喂着奶，边想着自个儿的心事，对那些鼓声并不在意，因为她们认为有火就有生命。　　甲板舱室里也有火。在那对枝型烛台和悬挂着的描金大床下，伊赛梯贝哈正奄奄一息地躺在那儿，身边围了一群夫人。他还看到了那火冒出来的烟，就在日落时分，他看到那个穿着鼬皮背心的医生从舱室走了出来，在舱室的前头点着了两根涂着泥的树枝。“这么说，他还没死呢。”在一片窸窣有声的黑暗中，贴身奴仆开始自问自答起来。他听到自个儿心里有两个声音在对话：　　“人哪有不死的呢？”　　“你已经死了。”　　“是啊，我已经死了。”他轻声道。此刻，他真希望自己就在那片沼泽地里。他想象着自己从那片灌木丛里跳出身来，伸展着他那乌黑油腻的瘦胳膊瘦腿，在群鼓间跳跃的情景。但他不能这么做，因为人一旦跃过了生限，便入了死地。他一头冲进了死地，但仍未死去。此时正是他被死神追上、尚存一息的当儿。梁架上有耗子跑动的声音，窸窸窣窣的，朝别处去了。他吃过一次耗子肉，那时他还是个小伙子，刚到美国。他们被装在一个高仅三英尺的中舱里，在热带海洋上熬了整整九十天，才到的美国。在那段日子里，他们时常听到那个喝得醉醺醺的新英格兰船长在上头的甲板上拉着调子读一《诺贝尔奖获奖者小说坊：夕阳》——十年之后，他才明白过来，那是一本《圣经》。有一回，他也这么蹲在谷仓里，瞅见了一只出来活动的耗子——那耗子因和人混熟了，就变乖了，眼也钝了，腿脚也不灵了。他随手抓过那只耗子，根本没费一点事儿，接着，他慢慢地吃起耗子来，想不通为什么这么一只耗子也能逍遥自在地活到今天。那时，他身上还穿着奴隶贩子给他留的仅有的一件白衣，讲话也只会讲老家的部落语言。　　如今，他浑身赤裸着，只穿着一条粗布棉裤，那还是印第安人从白人那儿买来的。他身上还带着护身法宝，用一根皮带系在腰间。法宝有两样，一样是伊赛梯贝哈从巴黎带回来的珠母贝长柄眼镜，只残剩半副；另一样则是一颗水蝮蛇头骨，那蛇是他自己打的，他把蛇肉吃了，把有毒的蛇头留了下来。他就这么只身躺在谷仓里，边观察着酋长府第那儿的动静，边听着那鼓声，想象着自个儿此时正置身于这群鼓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