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卡帕自传:颤抖的镜头

1944年夏　　……　　凌晨3点，我们就开始了战前早餐。蔡斯号上食堂里的小伙们穿着洁白的工装，格外地热情和礼貌，派给我们肉饼、香肠、鸡蛋和咖啡。但是战前的我们好像都没什么胃口，大部分美味都剩在了盘子里。　　凌晨4点，我们在甲板上集结。登陆艇在起重机的吊臂下摇晃着，等着被放下水去。两千名士兵悄无声息地等在那里，等待黎明的**道曙光。不管他们心里在想什么，总逃不过是某种祈祷。　　我也安静地站着。我脑子不停闪过：绿色的田野、粉红色的云彩、自由自在的羊群、所有的好时光，还想今天要拍到*好的照片。我们都不介意在黑暗中多站一会儿，也没有丝毫的不耐烦。但太阳一点都不知趣，像往常一样按时地升了起来。**波进攻部队陆陆续续地上了登陆艇。就像坐在缓缓下行的电梯里一样，我们降到了海面上。大海波涛汹涌，小艇还没驶离母船，我们身上就被海水打湿了。这事明摆着，艾森豪威尔将军不会让我们的脚或身上其他地方干着穿越海峡。　　没一会儿，就有人开始呕吐。但这是一场精心准备的进攻，这时之前派发的小纸袋有用武之地。不久，呕吐便减少了，我觉得，这个方法可以推广给所有有D日反应的爸爸妈妈们。　　**声枪响刺痛我们一直在倾听的耳膜时，诺曼底（Normandy）海岸仍然在几英里开外。我们不再观察渐近的海岸，低下身子待在艇底令人恶心的积水中。**艘把部队卸在海滩上的空艇从我们旁边折返回来，船上的黑人艇长对我们做了个V手势，并给了我们一个胜利的微笑。天亮了，我能拍照了，我从防水油布中拿出了**架康泰时照相机。我们的登陆艇的底部触到了法国的大地。艇长放下加了钢甲的前拦板，在戳出水面的钢铁障碍物所构成的奇异图案之间，有一条狭窄的、被硝烟笼罩着的陆地，那是我们的欧洲大陆——“小红海”海滩。　　我那曾经美丽的法国，现在看上去肮脏不堪，让人厌恶，德国人的机枪向我们四周扫射，我没法再拍照。从我们艇上下去的士兵在齐腰深的水里，手里拿着上了膛的来复枪吃力地前进着。而背景是障碍物和硝烟弥漫的海滩，对于摄影记者来说，这一切够好了。我在踏板上停了一会儿，拍了这场进攻的**张好照片。艇长急着返回去，我拍照时的姿势被误以为是畏战不前，为了帮助我下定决心，他瞄准我，从后面狠狠地踹了我一脚，这完全可以理解。海水很凉，离海滩还有100多码。子弹打得我周围的海水直开花，我冲向*近的钢铁障碍物。一个士兵和我同时冲到那儿，我们把它当成共同的掩体。他扯下来复枪上包着的防水油布，没怎么瞄准就开始向硝烟后面的海滩开枪。他的枪声给了他前进的勇气，他把掩体留给了我。我现在多出了一英尺的地方，已经足够安全了，开始拍那些像我一样躲在障碍物后面的家伙了。　　天还没完全亮，灰蒙蒙的，拍不出什么好照片。但是灰蒙蒙的水面和灰蒙蒙的天空，映衬得躲藏在希特勒智囊团设计的超现实主义图案下的士兵们的小小形象异常鲜明。　　我拍完了照，冰凉的海水灌满了我的裤管。我强迫自己试着离开庇护我的钢柱，但每一次都被子弹逼退回来。前面50码一辆露出水面的两栖坦克还在燃烧，它成了我下一个掩体。我看了一下绑在我胳膊上的那件时髦的雨衣，除了增加我的重量，减缓我的速度，没什么别的用途。我把它丢了，冲向那辆坦克。途中有很多漂浮的尸体，我停下拍了几张照片，冲到坦克那里停了一下，壮壮胆，准备向海滩继续冲。　　德国人在距海滩25码远的地方用炮弹和子弹建造了严密的防线，我找不到一点空隙。我只能躲坦克后面，反复念叨在西班牙内战（SpanishCivilWar）期间学到的那句话：这回事大了。　　涨潮了，潮水漫到了我胸前口袋里的遗书。*后，在两个家伙的掩护下，我冲上海滩。我扑倒在地，嘴唇紧贴着法国的大地。我可没有打算吻它。　　德国佬的弹药还很充裕，我恨不得找个地缝先钻进去，等安全了再出来。但是越危险就越有好机会。　　我把脑袋转向侧面，正好和昨晚一起玩牌的一个中尉来了个脸对脸。他问我，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吗？我说，我不知道。我想他除了能看见我的脑袋就看不到别的了。他低声说：“我告诉你吧，我看到我妈在门廊前，挥舞着我的保单。”　　◇◇◇　　滨海圣洛朗肯定曾是法国中小学教师的度假胜地，虽然单调乏味，物价却很便宜。而1944年6月6日的今天，它是全世界*丑陋的海滩。海水和恐惧弄得我们精疲力竭，我们被迫平躺在大海和铁丝网之间那条窄长的沙滩上。靠它的斜坡做脆弱的掩体以躲避德国佬的子弹；但是潮水使劲地把我们向铁丝网推，德国佬的子弹正在那里自由穿梭。我紧贴着地，向朋友拉里（Larry）爬过去，他是爱尔兰人，团里的随军牧师，骂人的水平绝对一流。他冲着我吼：“该死的半个法国佬！现在不舒服了吧，你这该死的当初回部队来干什么？”得到牧师的祝福后，我掏出第二架康泰时照相机，不敢抬头就随便拍了起来。　　从空中往下看，“小红海”肯定像打开的沙丁鱼罐头。而从沙丁鱼的角度拍摄的话，我的照片前景上全是湿透了的靴子和发青的脸。在靴子和脸的上方，画面的纵深上全是榴霰弹的烟；背景是烧毁的坦克和下沉的登陆艇。拉里翻出了一根没湿的烟。我从后裤袋里摸出那只装满酒的银酒壶，把它递给拉里。他歪着脑袋，用嘴角喝了一大口。然后递给了我另一个密友——?犹太医务兵，医务兵像拉里一样喝了一大口。我也用嘴角喝了一大口。　　接着一发迫击炮弹落在了铁丝网和大海之间，每一具士兵的尸体上都能找到弹片。爱尔兰牧师和犹太医务兵是首先从这片“小红海”上站起来的人。我拍下了这个镜头。第二颗炮弹的落点更近。我没法把眼睛从康泰时的取景器上移开，我发了疯似的拍着，一张接一张。半分钟后，我的照相机卡壳了：胶卷拍完了。我伸手在包里掏出一卷新的，但没来得及把它塞进照相机，我冻得发抖的手便把它弄坏了。　　我停了一会儿……然后心情糟透了。　　没有胶卷的空照相机在我手中颤抖着。一种新的恐惧让我从发梢到脚趾甲不停地颤抖，我的脸已经扭曲变形了。周围的人都躺着不敢动。我取下工兵铲，想挖一个洞。铲子撞在沙子下的石头上，我把它扔了。只有尸体在海平面上随浪头翻滚。一艘登陆艇顶着炮火靠近岸边，带红十字标记钢盔的医务兵们纷纷跳下艇。我失去了基本的判断。我只是站起来，冲向登陆艇。在两具尸体中间，海水淹到了我的脖子。逆向的潮水猛推我的身体，每个浪头拍打着我钢盔下露出海水的脸。我把照相机高高举过头顶，突然间意识到，我这是在逃跑。我试图回去，但我真的无法再面对那片海滩，我对自己说：“我只是想回艇上把我的手弄干。”　　我冲到艇边时，正好赶上*后一名医务兵下艇。我开始往艇上爬，爬上去的那一刻，我感到一震，接着周围落满了羽毛。我心想：“怎么了？有人杀鸡？”接着看见，艇身上部的驾驶室被轰掉了，羽毛是从被炸死的人的棉夹克里飞出来的。艇长哭叫着，他的大副被炸碎了，溅了他一身血，他现在一团糟。　　小艇开始倾斜，我们缓缓地驶离海滩，想在沉船前回到母舰。我下到轮机舱，烘干双手，给两台照相机都上了新的胶片。我重新回到甲板，及时地给硝烟笼罩的滩头阵地拍*后一张照片。然后，在甲板上给献血的船员们拍了几张照片。另一艘登陆艇靠了过来，把我们从正在下沉的船上接过去。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搬运重伤号无比艰难。我放弃了拍照。我帮着抬担架。登陆艇把我们带回到6小时前离开的蔡斯号上。第16步兵团的*后一波进攻部队正在下水。但甲板上已经到处都是被接回来的伤员和阵亡的士兵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