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陵:全二册/容九

细雪绵绵，云幕下的安陆山白雪皑皑，方圆百里人迹罕至。 一队戎装铁骑浩浩荡荡地朝北而上。紧跟在队末后有几辆运粮的板车，虽说上了防滑的齿轮，但在雪地里行进依旧有些困难。驾车人不时挥动手中的长鞭，板车晃动得厉害，一个不留神，把原本躺在板车里不到十岁的男娃娃颠到了雪地里。板车上还坐着个老头儿，见了这状况哎哟一声，慌里慌张地跳下车抱起了那男娃，示意后头的车队暂且停一停。 那男娃娃猝不及防地扎到雪地里，整个人一哆嗦，陡然惊醒过来，见老头儿一个劲地替自己拍落貂绒上的雪，有些茫然地问：“观伯，这是哪里……山匪呢？” 观伯：“公子莫怕，山匪都被杀光了，是这帮军爷救的我们。” 男娃娃闻言探出脑袋，望见前方乌泱泱的一片骑兵，微微皱起了眉头：“那群山匪可不是普通的山匪……”他话音未落，忽听人利落接道：“可我们也不是普通的军爷。” 循声望去，但见一个身着宝蓝色长袍的青年策马，身后跟着十来个像是混迹江湖的游侠，与周遭那些身着铠甲的骑兵颇有些格格不入。男娃娃留意到那青年手中的佩剑，剑身的暗纹填满了翠玉，一看就知价值不菲，他问那青年道：“那山匪头是你杀的？” 青年微微一怔，他在前头听说这男孩醒了，便想来关心一番，哪知这奶毛未褪的娃娃醒来竟然先询问动手杀山匪的人，倒是令他颇感意外：“不错，他确是死于我的剑下。” 男娃娃挺直了脊背，学着闯江湖的大人抱拳施了一礼，道：“王珣谢过沈盟主救命之恩。” 周遭的人皆是一凛，那青年问道：“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山匪窝本是魔宗据点，诸位能把我们救下，自然是当今武林数一数二的高手，这些大侠个个以您为尊，加之您手中的这柄碧落剑，您若不是新任的武林盟主沈曜又会是谁？” 沈曜重新审视了一番王珣，他的眉眼轮廓未长开，已能瞧出精致漂亮的模样，脸上虽罩着一层病容，眼珠却是黑得发亮，透着一股子不符合这个年龄孩子的意味。沈曜身后一个虬髯翁哈哈笑了起来，道：“你这娃娃眼神倒很不错，不知家在何处？” “家父王瑜庭。” 观伯稍稍一讶，众人已露出了然的神色，沈曜道：“原来是金陵王家的公子，怪不得小小年纪就有如此风范。” 虬髯翁与众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哂然道：“这可就难办了，沈盟主本想待你醒了派个兵送你回家，你既是王家的人，又是马虎不得的，偏生咱们还有要事在身……”他话还没说完，王珣就剧烈地咳了起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观伯赶忙抚拍着他的背，沈曜皱了皱眉头，当即翻身下马，替他搭了把脉：“是病得不轻，便是走回头路，这百里之内怕是也寻不着大夫……”他顿了一下，“你可能骑马？” 王珣病恹恹的身子骨自然是拉不稳马缰绳的，好在有观伯，二人共乘一骑，也算勉强跟得上大队的步伐。沈曜告诉他，只要坚持到傍晚抵达北溟峰下的大营，会有军医替他诊治。观伯一听，面上流露出忐忑之色：“那北溟峰不正是与漠北鞑子交战之地……” “那又如何？” 见王珣不以为意，虬髯翁哈哈大笑道：“你这小子倒是对老子胃口！不瞒小兄弟，此次对军，就是加上咱们这两万应援军，统共也不过十万，可漠北鞑子却来了十八万众！要不是为了信守承诺，老子可不见得会踏上这九死一生之路。” 虬髯翁身旁一个道士装束的人出言指责道：“什么九死一生？孔不武，你若怕死，现在就走，莫要在这儿胡言乱语动摇军心。”王珣心道：孔不武，飞鹰门掌门，想来这余下七人也都是武林中的尊者，听他们的口气，似乎并不是应沈曜之约才赶赴前线。 那道士捻须道：“在下深信只要有越家那二位坐镇，这一仗便已有了五成胜算。” “你们说的是哪个越家？”王珣问。 孔不武道：“看你小子知道的东西不少，怎的，连江东越家都未听过？” 当今梁朝君主昏庸无能，漠北雁国虎视眈眈，梁朝短短数年内痛失中原大片国土。狼烟四起，各地群雄据地为王。江南谢家、金陵王家与洛阳沈家本算是隔山观虎，真正能够与百年世家贺氏抗衡的，是近年才崭露头角的江东越氏。 江东越氏初始只是一支义军，那些关于他们如何以寡敌众扫荡雁军收复巴蜀的传说可谓是众说纷纭，但那一役后，统领越家军的那两位兄弟自是名扬天下了。王珣听过许多关于越氏兄弟的传言，多半夸大其词，就他的认知而言，实在难以想象诸如越家长兄在空城中以一个障眼法吓走五万大军这种荒谬的情景。 沈曜道：“那一仗确是赢得漂亮，但敌军未到两万人，淮水城也并非空城，是百姓感念长盛兄的功德，才传得如此玄乎。” 王珣继续道：“听闻越二公子今年也才十七岁，可居然有人说他单凭一人一剑血战两日两夜，令千余名漠北前锋军落荒而逃……” “并非谣传，”沈曜道，“是事实。” 王珣像是被噎住了一样：“这……怎么可能？” “当日父亲命我率军支援越兄，漠北前锋军伤亡惨状乃是我亲眼所见。” “那……那武林大会上，他一人单挑十大鞑子法师……” “也是真的。”孔不武拊掌道，“若非越二公子及时襄助，我中原武林必难逃此浩劫。” 王珣愣了良久，过了半晌方道：“天底下竟有血肉之躯能达到如此境地……” “他师承天竺，所练的释摩真经已到第九层。”沈曜的目光越过远方的山峰，“越二公子这天下**，绝不是浪得虚名。” “释摩真经？” “是梵文，我们中原人对这武功还有一种叫法……”沈曜说到这里，话音顿了一下，平淡无波的语气添了几分沉重，“英雄冢。但遇此功，就地为冢，天下英雄，莫不如是。百年来唯一一个练成此功之人，便是他越二公子，越长陵。” 越氏大营驻扎在临近北溟峰下的泰兴城，来往行人盘查严密，守城官兵一见沈曜手中的令牌，便开启了城门。去往大营的路上可见不少乡间义士、市井豪杰帮助巡城，多半都是应越氏兄弟之召前来抗敌的。 沈曜一进军营，还未赶得及打发驻守军去通报一声，就听到有人朗声道：“沈盟主！诸位掌门！可算把你们给盼来了！” 来人一身铠甲，腰佩长刀，偏透着一股子豁达随和之气，那些江湖人士纷纷跳下马，沈曜率先向他走了过去，拱手道：“长盛兄！” 王珣本以为以沈曜的气度算是人中龙凤，见了越长盛，方知天外有天，此人拥兵之众可谓一方霸主，但举止有度，不免让人产生亲近之意。 沈曜：“本当昨日就到，江北天寒，这两日起了风雪拖慢了行程，让你们久候了！” “只要鞑子军一日未攻进这泰兴城，来得都不算晚！”越长盛笑道，“诸位舟车劳顿一路辛苦了，越某已差人打点好营帐住处，待用过晚膳再共议抗雁之策如何？” 众人纷纷颔首，越长盛正想让身边的亲兵为他们带路，刚转过头，瞥见王珣，蓦地大喝一声：“小心！” 王珣回过头才看到身后一只受了惊的马向他疾奔而来，猝不及防之下闭上了眼，忽闻一声马嘶长鸣，有人堪堪勒住了缰绳，让马儿原地转了一圈方才稳住。 来人动作太快，快到在场所有人还没做出出手的反应，马儿已乖乖巧巧地静了下来。“沈曜，我让你们带些兵马粮草来……”那人用手指轻轻替马儿顺着毛，含笑问，“你怎么把你儿子带来了？” 沈曜的嘴角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越二公子，沈某尚未娶妻，哪来的儿子？这孩子是我们从潜龙寨救下来的，他是金陵王家王瑜庭的公子。” 越二公子……越长陵。王珣缓缓睁开了眼，那是他见到越长陵的**面。 西天落日沉没，暮霭浓浓重重，那人一身赤红战袍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平心而论，越长陵肤色黝黯，眼皮微肿，半张脸上戴着银色面具，绝对与“俊俏”二字沾不上半点边。但王珣不知为何整个人都被晃得有些眩晕，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越长盛从沈曜那儿知晓了始因，当即叫来军医把王珣带去细细诊治。越长陵反倒觉得沈曜带来个麻烦，他那狂妄的性子本也懒得再多说什么，走出几步后，又折返回头，看了沈曜一眼：“对了，有个人一直想要见你。” 越长盛瞪了越长陵一眼，沈曜不明就里，只快步跟上前去。但他很快就明白了。刚步入营帐内，就听到一声熟悉的哀怨：“沈盟主，你可得救我啊……”沈曜瞠目结舌地看着一个头戴毡巾，生得风流俊逸的男子被五花大绑在一张太师椅上：“流……流景兄？” 那男子哭丧着脸：“是我，是我。我被绑架到这儿来足足七日了，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你来救我于水火之中……”话说到一半，他瞥到越长陵在把玩一柄长剑，咽了咽口水，愣是没往下说。 沈曜道：“越二公子，大家也都是旧识了，不知流景兄是犯了什么事……” 越长陵收剑入鞘，理所当然道：“我大哥说‘付流景智谋无双有经纬之才，他这般人才若能纳为己用必有助大业’，所以，我就把他请来了。” 付流景用一种崩溃的表情看向越长陵：“你确定这是请？” “若不是你总想着逃跑，我何必浪费一根绳子？” 付流景咂了咂嘴：“我不愿留在军营中过这种刀口舔血的日子，这是我的意愿，沈盟主，你说句公道话，他们这样和山匪强盗有什么分别？” 沈曜轻咳一声：“其实……越公子大可晓之以理来打动流景兄，这样用强也未免……” 越长陵像是把这话给听进耳了，他看向付流景，面无表情道：“付公子，国之大难，匹夫有责……” 付流景飞快答道：“对，匹夫有责，可我不是匹夫。” 越长陵慢悠悠道：“漠北军毁我疆土，我们岂可视若无睹，坐以待毙？” “但我们也绝不能以卵击石，自取灭亡。” 越长陵端起茶盏：“人生自古谁无死……” 付流景眯着眼：“早死晚死差很多！” “……”沈曜顿时觉得就这么把付流景绑着或许也是个省事的办法。 月凉如水，北溟峰下的夜更是冷峭凛冽。王珣裹着一层毛毯缩在营帐暖炉旁烤火，一边搓手一边问道：“你确定没有听错？那人当真是付流景？” 观伯用铁钳夹了一块炭火，点了点头，又道：“他们用了那样的方式，只怕付流景未必肯为他们出谋献策。” “那也未必。”王珣压低了声音，“我听父亲说，付流景不仅是个贪生怕死之辈，同时也是个心肠极软之人，他被绑在军中眼见敌军攻来，就是为了自保也会竭力相助，否则，越长盛早就阻止这看似荒诞之举了。” 此刻若是有旁人在场，定会惊疑这一番言论是出自一个九岁孩童之口，但观伯似乎习以为常，只道：“公子假称自己是王家的人，不怕有人识出端倪？” “金陵王家的小公子自幼体弱多病，极少现于人前，与我的情况有七八分相似。再说，若是沈曜起了疑心，他更不会轻易放走我们，否则我们哪能顺理成章地进到这越家大营？” “公子此举未免太过冒险了……要是老爷还在，定不会……” 王珣抬了抬手，示意不必往下说，他踱到门边，掀开帐帘，发觉外头的风雪已停，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他说完这话又开始剧烈地咳了起来，观伯连忙替他披上毯子，碰到王珣冰凉的手，叹道：“公子的风寒症越发重了，方才我在这军营附近发现几眼汤泉……得让身子熨暖和了，才能熬过这几日。” 这大营驻扎山头下能有几眼温泉，本是个士兵们舒缓身心的好去处，不过这些日子战事吃紧，全军皆是枕戈待旦的状态，自然没人敢三更半夜去溜号泡汤泉。观伯一路把王珣抱到泉边才放下，替他拢好了毛麾，示意自己会在外头盯梢，让他不可贪泡太久。 月光柔和，空气中飘荡着一股纯天然的硫黄气味，王珣走到热气蒸腾的汤泉旁，蹲下身探了探水温，泉水暖且清，令人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钻入池中驱一驱寒。 他正想褪去上衣，却在转眼间看见了散落在池边的赤红色战袍以及半张银色面具。未等王珣反应过来，只听“哗啦”一声响，有人倏然从池中站起了身。 明月下，一头墨色青丝披泻而下，那人半身浸没在泉雾缭绕中，线条柔韧妙曼，似是察觉到身后有动静，她微微侧转过身，带着慵懒与不可一世的神情，颈上一颗明珠发出淡淡的幽光，衬得整个人容若朝华，而右眼边状若焰火般嫣红的胎记令人为之所慑，不敢逼视。 王珣惊得像一块石头，半痴半傻地站在那儿。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世上会有这样荒唐的一件事——越长陵，是一个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