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八怪

莲卡的爷爷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别索利采夫，已经在这个俄罗斯老城镇的私宅里住了好多年。这个城镇就坐落在奥卡河边，位于卡卢加城和谢尔普霍夫城之间。
　　在我们的国土上，像这样的小镇只剩下了几十座。小镇已经有八百多年的历史了，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很清楚它的历史，而且高度重视并热爱着这段历史。当他在小镇的胡同里游走的时候；当他沿着陡峭的河岸徘徊的时候；当他走过风景如画的近郊，走过那些布满了金银花灌木和桦树林的坟丘的时候，这些历史就会活生生地立在他的面前。
　　在这段历史中，小镇曾经不止一次地遭受磨难。
　　这里，紧挨着河岸的地方，原本是古城堡的废墟，废墟上曾经有过一座公爵的宫殿，俄罗斯的卫队曾与不计其数的入侵军在这里展开了激烈的战斗。这些入侵者带着弓箭和弯刀，叫喊着：“进攻罗斯！进攻罗斯！”他们骑着健硕的矮种马，企图渡到河对岸去击溃卫队，攻入莫斯科。
　　1812年的俄法战争也用自己锋利的尖角刺痛了这座小城。库图佐夫大军那一长队的士兵、难民以及运输车、马匹贯穿了整个城镇。炮兵们带着的迫击炮、榴弹炮、备用炮架和野外锻造台，把当地本来就很糟糕的道路变成了实实在在的烂泥潭。在经历了长时间的撤退、饥饿和瘟疫之后，俄罗斯士兵又沿着同样的道路，带着难以置信的、甚至是超人的勇气，饿着肚子日夜无休地把筋疲力尽的法国人赶了回去。完全不清楚，这些士兵的力量都是从哪里来的。
　　俄罗斯人征服高加索的事件也同样反映在这座小城上。在这里的某个地方，被俘虏的沙米尔和追随着他的山民们生活在巨大的悲痛之中。他们徘徊在狭窄的巷子里，用充满了忧伤的目光，枉然地在地平线上寻找山岭。
　　而**次世界大战就像一场风暴，卷走了小镇里所有的男人。*终回到小镇的，几乎有一半都变成了残疾人：有缺胳膊的，有断腿的，但全都无所畏惧。对于他们来说，自由比生命更可贵。他们将革命带到了这座安宁的小城。
　　然后，又过了许多年，法西斯分子来了。烧杀劫掠和残忍毁灭的恶浪也翻涌而来。
　　但随着时光的流逝，战争结束了，小镇又一次得到了新生。现在小镇就像从前一样，自由而奔放地矗立在几个山冈上，这些山冈陡峭的崖壁紧贴着宽阔的河湾。
　　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的房子就耸立在其中的一个山冈上。房子很古老，是用坚实的圆木搭建而成的。天长日久，房子已经变成了黑色。它端庄而朴实的阁楼和方形的窗户，巧妙地装饰着四个小阳台，而这四个阳台分别面对着世界的不同方向。
　　这座黑色的房子有着宽敞的开放式凉台，与邻居们多姿多彩的房屋迥然相异。它在这条街上显得是那样的格格不入，就像一只阴沉的灰乌鸦来到了一群金丝雀或者红腹灰雀中间。
　　别索利采夫一家的房子早就立在这座小城里了，也许已经超过了一百年。在那段艰难困苦的岁月里，它也没有被烧毁。
　　革命时期这座房子没有被充公，因为别索利采夫医生的声望保住了它。别索利采夫医生是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的父亲。在俄罗斯的老城里，几乎所有的医生都是当地非常受尊敬的人物，别索利采夫医生也不例外。法西斯肆虐时，他在房子里建立了给德国士兵治疗的医院，而与此同时，地下室里还躺着受伤的俄罗斯人，医生用德国药物给他们治病。为此别索利采夫医生被枪杀了。
　　而那一次，苏联军队神速的进攻救下了这幢房子。
　　房子就那样立在那里，里面总是挤满了人，尽管别索利采夫一家的男人们还是照例离开家去了不同的战场，而且并不是总能活着回来。
　　他们之中的许多人都在无名烈士墓里长眠，这些墓地就像令人悲怆的丘岗，遍布在俄罗斯中部、远东、西伯利亚以及我们国土上的其他地方。
　　在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回来之前，房子里住着一个孤独的老妇人，她也是别索利采夫家族里的一员。令人难过的是，几乎没有亲戚去看她。因为在别索利采夫家族的后代中，有一部分人散落在俄罗斯各地，而另一部分人则在为自由而战的时候牺牲了。但是房子依然耸立着，直到有一天，它的所有房门都四敞大开，几个男人默默地从里面抬出了一口棺材，棺材里装着老妇人枯瘦的身体。他们把这口棺材运到了当地的墓地。此后，邻居们封住了别索利采夫家房屋的门窗，钉死了通风口，这样冬天的时候房子就不会受潮。他们还用两块木板钉成十字形封住了围墙门，然后就离开了。
　　房子**次沉寂了下来，像个又聋又哑的老头。
　　就在这个时候，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出现了，他已经三十多年没回这座小城了。他不久前刚刚埋葬了妻子，自己在这之后也生了重病。
　　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并不惧怕死亡，他对待死亡的态度既简单又自然，但他却无时不渴望能回到老家。这强烈的愿望帮助他战胜了疾病，又一次站了起来，让他能够动身上路。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做梦都希望被古老的墙壁包围。在失眠的漫漫长夜里，那些早被遗忘、又永远难忘的脸庞，会一个个地闪现在他的面前。
　　但是值得为此回到故乡吗？就为了在一瞬间听到、看到这一切，然后永远地失却？
　　“不然还能怎么样呢？”他想了想，然后坐上了回老家的车。
　　在他*后一次生病，走到鬼门关的时候；在他身负重伤，徘徊在死亡边缘的时候，被无边的孤寂所包裹着的头脑依然那样的清晰。不知道为什么，一种强烈的感受萦绕着他：那一根把他和往事连接在一起的细线，是不可以断掉的，这对他而言尤为重要。连接往事，也就是连接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