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幻觉

　　《宛如幻觉/散文家文丛》：　　寂静　　一　　冬日早晨的地铁站，繁忙、寂静，有一种肃穆感。固定时间，奔到固定地铁口。左行右立，顺电梯一节节向下滑行，一个个紧贴着，如穿在一根竹签上的大小肉丁。大理石地面刚刚拖过，泛着潮湿的冷光，刺白日光灯下，反射出簌簌移动的模糊人影。没有人说话。匆促的脚步声，衣服与背包摩擦的嚓嚓声，闸机转动时嘎嘎响声。电子屏幕高吊，一闪一闪无声播放着早新闻，几个黑脑袋歪仰着看。菜绿色铁靠椅，冰冷、坚硬，坐满了人，围裹严密，表情僵冷，带着宿睡未醒的倦怠，埋头在铅字密集的对开报纸中。几分钟的等待如此漫长，广播用标准而单调的声腔播放到站消息，站台上有了些微骚动，显出一点生气。地铁呼啸着滑行过来，伴随铁轨的尖叫，自动门滑开，吐出一堆人，吞进去一串，闭合时哐的一声有点闷声闷气。管理员举起小绿旗，哨声尖锐脆亮，警铃嘟嘟嘟响了三下，地铁就再次打起精神奔命似的呼啸着钻进黑洞中。地铁如一条长虫，无论天晴落雨，恒定的班次、恒定的速度，停靠在恒定的光线、恒定的温度、恒定的站头上，排下几颗虫卵，吞进新的几颗。每天这个时候，我这颗虫卵可能遭遇昨日的另一颗，但谁会在意谁？谁又认得谁呢？我们的差别仅仅是符号：姓名、职业、地点。　　随人流走向一排闸机口，我们这些虫卵，低眉顺眼，一个紧挨着一个，等候安检。坚定的闸机，司法精神的守护者，规则、秩序的执行者，闸机面前，人人平等：持票证者、合法交易者、良顺者，进入；精神错乱者、危险用品携带者、捣蛋者，挡住。等候前一个安检时，不耐、不安悄悄爬上心头：我是一个危险分子吗？我携带了危险物品吗？应该没有。或是我面庞上一根青筋的抽搐，神经质颤动的右手，迟疑、呆滞的神情，引起了安检人员的警惕，他干脆利落地发出指令：背包检查一下！我的包顺黑色传送带移动，进入黑箱（黑帘遮蔽）中，绿灯一闪一闪，视屏前安检人员的眼神如钉子般……一分钟、两分钟……心脏几乎停止跳动——红灯闪烁，机器轰鸣，全副武装的人在靠近，尖叫、奔跑、推搡，蔑视、惊惧的目光箭一般射向我——我的良顺的包不知被谁（当然不是我！）塞进了什么；或者，进入黑帘的是我的彩色挎包，出来的却是一个黑色双肩包……这种晕眩感因安检人员“请走”的手势得到舒缓，嘀的一声，单调、清亮地显示我的“安全性”，闸机对我给予正确评估，顺不锈钢闸旋转进入，我由一个“嫌疑分子”，被确认为一个“安定分子”。　　总有一天，打一出生，我额头就印上一串身份条形码，到那时，所有笨重的黑箱闸机设备一概取消，无论何时何地，车站、码头、机场、海关、医院、图书馆、会场，检查者只需在一个小小仪器上揿一下，一个红点会自动扫描我额头上的条形码；或者，在闸机口安装一种仪器，自动扫描我的眼睛或脸蛋……无论何种方式，轻轻松松、毫无察觉地，自我出生以来所有的资料、档案当即显现，是否良民一目了然，治理者再也不必烦恼，被治理者也安之若素！总有一天！便捷、美好的一天！　　现在，虫卵们密密挨挨在罐子里，衣服紧贴着衣服，裤子摩擦着裤子，手挨着手，汗粘着汗，我吸进去的是面对面一个黑瘦老男人吐出的口气，一个胖大婆娘的屁股正顶着我的腰部。我如此清晰地看见左侧女子脸上的皱纹、黑痣、未抹匀的粉底液、破损的口红；身后油腻男鸭子般伸长了脖子，津津有味地偷窥我的手机短信（他嘲弄的笑容、探头窥视的猥琐模样，清清楚楚映在玻璃窗中）。一切太平！忍耐、寂静的早晨，安之若素的早晨。我这个虫卵关那个虫卵什么事？我们各自戴着耳机，随各自的节奏晃动，谛听耳机中的声响，与它低语、手谈，自己温暖自己。左右、前后，我们如此贴近，又如此遥远；这般亲密，又这般疏离。　　……